美理黑暗的意識漸漸透出一絲微弱光芒時,正是她重返這個世界

的徵兆。慢慢,慢慢,醒來時,她聽到隔床病人痛苦的呻吟聲,遙

遠得像是夢境一般,但的確是這世界的聲音──那是她混沌不明中的

光源嗎?無論如何,美理是獲救了。

    在她自殺後的第七天。

    原先醫師並不抱希望的,但在第三天時情況漸漸有了轉機,美理
 

的主治大夫也說不出所以然,從頭至尾他們都是全力搶救,每天都一

樣賣力,醫護人員的態度始終一致,整個 ICU病房也沒有任何改變,

只除了美理的左側病床在第三天新住進了一個車禍重傷的患者,就在

那天晚上,美理的狀況開始好轉。


    美理自殺的緣由一時間很難說明,或許也可以說是無緣由。如果非要

追根究柢,那麼追本溯源,也許應該從七年前她被男友背叛講起,但當時

她並沒有自殺,雖然確實痛苦過,但她從未想及要自殺,或許是因為還算

年輕,對人生多少仍存有盼望。但從那以後,她的人生每況愈下,雖然再

也沒有比被男友背叛更大的挫折發生,然而無數的小磨小難;小苦小惱慢

慢侵蝕著她,終至有一日,驀然回首,美理驚見她三十五年的生命已然千

瘡百孔‧‧‧。


    『沒錢、沒事業、沒家庭、沒丈夫』─她一無所有,除了坑坑洞洞的

歲月痕跡和一片茫然的灰色未來。於是在某個夏季的雨夜,美理決定結束

這灰濛無望的一切,那一瞬間,她腦中突閃過七年前被男友背叛的情景─

也是一個初夏的雨夜,剛剛獲知真相的美理瑟縮在台中一家豪華西餐館的

絨布花沙發中,她一陣一陣發著抖,寒意從腳底心底一股股竄起‧‧‧。

    那是她此生所受最大的侮辱和最深的重創,在多年後悠悠還魂來,直

至她準備自殺的前一刻,美理才恍悟,原來七年前的那個雨夜,是她此生

如此灰敗的根源‧‧‧。

    安眠藥滑過美理的喉間時,她併吞下的是對背叛者的詛咒。

    然而美理竟活了下來,也許是她潛意識裡求生的意志勝過了一切。她活

過來了,起初只覺得空虛;無理到可嘆;荒唐至悲哀,她拒絕自己仍活著

的事實。然而 ICU病房沸騰匆忙的人影,還有身旁男子斷續的呻吟聲,一

再強迫她接受存活的實感。即使她遍身接著、插著各類器械管線;即使她

虛弱得動都不能動,但美理明白,自己死不了的。

    醫師告訴美理她可以轉入普通病房是在她甦醒後的第三天,那時她身旁

的男子已不再呻吟,就在美理甦醒後的當夜,男子的病況急遽惡化,陷入昏

迷。美理曾經轉眼瞥過男子一次,也只是看出一個纏滿紗布,接滿線路的垂

危軀體,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

    直到她將轉入普通病房的早晨,照顧隔床男子的護士突然大聲呼叫『I─4

曹天擎的心電圖停止了!』正值查房時間,眾主治大夫和駐院醫師大部分都在

,一群人立即湧過去。一個年輕的駐院醫師馬上揭開男子的衣襟為他做CPR〈

心肺復甦術〉。美理吃力地把床搖高,震驚地看著男子。

    竟是那人嗎?那背叛自己的人!

    美理像是再度墜入另一個夢中,呆呆地看著醫師一上一下地壓著男子蒼白的

胸膛。胸膛內的心臟已停止跳動了嗎?曾經被怨恨為冷血的心真的已經冰冷了嗎

?醫師頹然地停止了動作,對著其他人搖搖頭。


    美理不禁痛哭出聲。


  註:ICU即加護病房 的簡稱    錄自1991年7月26日自立晚報副刊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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