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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著那個小圓鏡,我總禁不住的;笑了,是那種毫無風格的笑法;

臉就只見到個笑。

      笑,是我面對相機時的一百零一號表情。也想過換個面目,譬如輕鎖雙

的淡愁女子。但是照相機的鏡頭實在是最具魔惑性的物質,在它的『虎視』

之下,我逃不出自己,只得;笑了。

      其實何必自尋煩惱呢!極少人能在相機前視之無物、坦然自若。大部分

一聽說照相,不是斂容端眉,正襟危坐,就是如我一般『一笑解千愁』─相

中的人看來永遠是歡欣愉悅的,其實並不。一回經過一家攝影禮服公司,明

柔和的燈光,優美淡雅的佈置,我忍不住駐足欣賞,模特兒穿著華美的禮服

寧靜中有隱隱欲破的喜氣‧‧‧‧‧‧想起朋友送的結婚照片,金童玉女般

璧人一對,臉上是欲言又止的幸福微笑。可是婚後三個月,我再碰到她,她

幽幽地抱怨著‧‧‧‧‧‧。 

      櫥窗裡美麗的模特兒木製而虛假的笑容彷彿在嘲弄著:結婚照是柴米油鹽

前的最後浪漫。 

      不知有沒有人研究過【照相心理學】。我雖有心深究,卻是遲鈍慣了,只

能看到表象。在我想來,相機照出最清晰的人類影像是───愛美。沒有一個人

能夠例外。平常人在相機前的種種不安,無非是擔心照出的自己;模樣不夠理

想。挑照片送人也必定選比本人好看的,寧可背景差一點,相片中的自己卻一

定要相貌堂堂或者百媚千嬌。我就見過照了三十六張,撕去二十六張,只留下

十張的『完美主義者』──即使是留在自己的相簿,自己要看的,她也不想看到

有瑕疵的真相。

       極少人能容忍自己的真面目。我真有那樣的塌鼻子、小眼睛嗎?「照得不

好」大家對自己的相片總是如此下評語,個個宛如嚴苛的攝影評論家。有誰敢

勇氣十足地稱讚自己:「照得好」。也許就會有那不識趣的附和道:「是啊!

風景真美。」如果有那機靈點的稱讚人也美,千萬別高興得太早,也許馬上會

有人誤以為妳只是上相罷了,其實是『人不如相』,那更糟。

      能真正輕鬆自在地與鏡頭『相看兩不厭』的,大約得美人才行,而且還得

是個有經驗有自信的美人。這樣的例子在現今當然是以影視明星最具代表性。

就可惜那樣的千般風姿;萬種風情就只凝聚在那一刻──是攝影師的技巧,精心

的化妝術,與錦衣華服匯合的效果。如果是素面相對的家常快照,美人也只能

是常人了──相機是無情無義的。 

      妹妹去歐洲旅遊。從德國寄回一張風景明信片,上面是西柏林的夜景,

明媚的城市燈光與墨藍夜空的星輝交映,誘惑著人們──請來西柏林一遊。風

照片的美麗雖然比人像照片的美麗少了些粉飾,但仍舊有攝影師刻意的經營。

可是大眾依然願意相信甚至崇拜。不管這些美麗的純度有多少,在相片上它確

是美麗的,既然對生活無害又能賞心悅目,現代人願意受一點美麗的欺騙。 

      相片當然不全是欺人的。它也有高度的寫實性,尤其是新聞照片。我永遠忘 

不了一張對日抗戰時的新聞照片,轟炸後的廢墟焦土上,一個衣不蔽體、滿身塵 

土灰煙的幼兒坐在地上無助地大哭著。那是一再令我熱淚盈眶的鏡頭。新聞攝影 

中的戰爭『傳真』已不能只稱為照片了。在那樣烽火連天、人心惶惶的年代,沒

人會對相機的存在感到不安,只有對生命的疑慮;還有沒有明天?下一個炸彈

會不會掉到自己頭上?只有在這樣生死交關的時刻,人們才會忘了披上虛榮的外

衣,而相機也才能捕捉到最真實的情況。這是令人椎心的諷刺──人類在最痛苦

的時候才最誠實。而相機是無情的批評者,在閃光燈一現的片刻照出了生命的悲

涼、時代的殘酷與人類的愚蠢。 

      由學校畢業前的一個月,全校的畢業生跌入瘋狂的照像熱中。那時我有一天

中按了近一百次快門的紀錄。大家從校園一路照到台南市,連戲院的海報也不放

過。每個人在校區的各個角落留影,簡直成了自戀狂,而且大肆發送照片以致氾

濫成災,相簿買了一本又一本。那照片滿天飛的盛況頗有節慶的味道,然而心裡

卻是惆悵的。照相彷彿是向一個年代告別的儀式。

    非洲的某些部落至今對照相仍有排斥,認為照相會攝去了人的靈魂而萬劫不復

。雖然是無稽天真的想法,但是原始的恐懼自有它的道理。在相機毫不容情的逼

下,在那電光火石、靈光乍洩的霎那,我們確實失去了自己,或者說逼出了自

原形。原始的恐懼、本能的智慧,文明人早已忘記。

      我不能忘記的是一張嬰兒時母親抱著我的照片。還是年輕少婦的母親穿著黑

銀花的洋裝,膨大的裙裾直垂到小腿肚。母親說那年在彰化基督教醫院生下

我,一個清和的五月早晨,她從產後的虛弱暈眩中醒來,聽到窗外傳來收音機

播放的歌聲:「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生長在幸福家鄉‧‧‧‧‧‧。」母親心裡

就想:「是個女孩。」

      不知為什麼我一直戀戀於這張照片和這段舊事。事情已無跡可循了,只有照

片還在訴說當年的風煙。照片中幼小的自己眉清眼亮嘴秀,和如今鏡中的自己對

照,我看到了歲月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痕跡,在悚然的驚怖中,我在二十五歲就

感到了五十二歲的滄桑: 「 二十餘年如一夢    此身雖在堪驚」。
      但是那張照片依舊給了我最溫暖美麗的回憶。照片裡已經泛黃的二十五年前

的陽光照在青石板的路上,照在嬰兒與母親的身上,也照進了我的心中,和今日

的陽光一般燦亮柔和,卻已成傳奇‧‧‧‧‧‧。


錄自1991年1月10日自由時報副刊【散文展】舊作    剪報旁邊我寫著:〈寫於五年前
 只有小部分改動〉

  近52歲的現在看自己25歲時寫的文章,情緒複雜,但是很平靜。打到網誌上時完全
忠於當年創作,除了極少數的標點符號。這篇我視為受張愛玲影響的散文也可歸為「
文章本天成」,當年寫來如行雲流水,非常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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