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哇!香菇、蛋皮、筍片、海帶、蘆筍、天婦羅,真是豐富。」李立張大眼

,迫不及待地舞動筷子,挑起白色麵條,大口送進嘴裏。

    「うどん的滋味如何?」何意問。

    「很好,湯頭尤其好。」李立一邊回答一邊呼嚕咕嚕的吃喝著。

    「是加了柴魚熬的,哎!小心點別噎著了。」何意笑看李立的吃相道:「不

過你這種吃法,日本人覺得是對美味的至高讚賞,尤其吃麵是得『吸』出聲音來

才表示好吃。」

    「哦-這烏冬麵名氣大嗎?」

    「就是烏龍麵,全日本都有,不過各地的作法略有差別。在京都,這家店是

頗有名氣的。」

    這是李立第二次到京都來,距離上回不到一個月。何意請他在金閣寺附近的

「權太呂」吃烏龍麵,稍後再往金閣寺參觀。

    「待會,我室友也要來。」

    「哦,那個當導遊的嗎?」

    「人家有名有姓的,叫簡月澄,你忘了啊!」

    「嗯,自己還取了個日本名字,叫什麼澄子的。」

    「對啦!她帶我們看金閣寺,可以免費導遊,多好!」

    「我可不覺得。」李立低聲嘟喃。

    「吔──」何意耳尖,抗議了一聲,回頭一瞥正巧看見月澄已俏生生地站在

門首張望。何意向她招招手,月澄的眼波也正流轉至李立身上,眉目含笑、盈盈

如春。李立倒沒注意,自顧自大囗吃麵,直至何意出聲提醒他,才擡頭抹嘴,笑

望來人。

    李立與月澄經由何意早已對彼此皆有所知,因而倒也不致過於生疏。三人用

過烏龍麵,即散步前往金閣寺。

    「金閣寺又叫鹿苑寺,最早是足利義滿所建,昭和二十五年曾被人放火燒燬

過。」月澄邊走邊先簡介著金閣寺。

    「最後的夏天,我們的青春彷彿站在暈眩的頂端,搖搖欲墜。」

    李立突然這樣喃喃唸著,何意和月澄驚異地望向他,李立有點尷尬地笑道:

「因為金閣寺被焚,觸動了三島由紀夫,寫成名作『金閣寺』,這是小說裏的句

子。」

    何意笑道:「對喔!差點忘了你在中學時代很當了一段時間的『文學』少年

。你那時白皙皙的,在學校裏的社團很活躍。」

    月澄悄悄多望了一眼李立男子氣十足的外形,心底暗自好笑了一陣,剛剛在

烏龍麵店初見時,他正張嘴大嚼天婦羅,使她想起目張壽司,那是一種大型的壽

司,吃時得張大嘴,因為嘴吧會被塞滿,所以眼睛不由得也會大睜,故名目張。

李立的吃相不知為什麼令她聯想起這種壽司,因而偷偷替他取了外號叫目張,那

曉得這男子以前竟會是個文藝少年,看來要「目張」的是自己。

    月澄心思流轉,臉上卻不露痕跡,閒閒笑道:「這一段我剛要講,不過三島

由紀夫的作品中我比較喜歡『春雪』。」

    何意聽後隨即走到月澄另一旁,讓李立和月澄併行,頑笑道:「這樣你們比

較方便,可以好好討論一下日本文學,重溫少年夢。」

    李立對於如此明顯的「送作堆」動作,瞪了下眼,果然宛如目張。月澄倒大

方,只笑了笑。

    這時他們已近金閣寺,李立多少有些說不上的滋味,先自快步上前去買票。

兩個女孩落在後頭,反放慢腳步,聊些體己話。月澄不急不徐地打聽著李立更詳

細的個人資料,何意則想知道月澄對李立的印象。

    「不過,我覺得他彷彿對妳有點意思。」月澄質疑著,唇角似笑非笑。

    何意搖頭回道:「我們太熟了,感覺像兄弟姊妹。」

    「不會質變嗎?」

    何意不及回答,李立已快步走近道:「妳們在嘀咕些什麼,慢吞吞的。」

    月澄笑道:「沒有什麼,我只是在告訴何意金閣寺的歷史。目前這一座是

昭和三十年蓋的,昭和六十二年的時候外層的金箔重新貼過,耗資數千萬日幣

,所以金閣寺的閃閃金光可是真材實料哦!」

    「也就是說金閣寺上貼的都是鈔票。」李立搖頭,不知是譏刺還是感嘆。

    月澄有點被得罪了,她隱約覺得李立是不以為然的,耳根不禁微微泛紅,

但仍不動聲色地笑道:「嗯,日本人嘛!」

    「前幾年他們還風行把金箔加進食物或茶湯裏吃,還洗金箔澡,全是由於
金閣寺的翻修炒起了狂熱。」何意並未察覺月澄的不快,也加入話題。

    初夏的京都天氣暖暖,只覺睛和不覺暑熱,和盛夏來臨時相較是極舒服的。

何意一邊享受好風好日的撫觸,一邊領頭走入金閣寺境內。

    純金的寺宇,端立在鏡湖後,遊人只能遠參不能近觀。他們沿著環湖小徑漫

步,李立第一次來,凝神看了好一會。午後的陽光閃耀,金燦的寺身更顯光麗。

    月澄倚在木頭圍欄上看著李立,越過李立輪廓分明的側影,金閣寺幻美的倒

影映在鏡湖中。

月澄想起她第一次帶團來金閣寺的冬日,冷得呵氣成雲的二月天,人人頂著

一個凍紅的鼻頭。旅客們的興緻倒好,指指點點,吱吱喳喳個沒完,是一個台灣

來的農曆春節豪華團,各色人等都有。月澄特別記得一對新婚夫婦,女比男年紀

大了約近十歲,身子也弱。月澄起先認為是以金錢為聯結的婚姻,但那做丈夫的

一路上呵護備至的照顧看不出半絲虛偽敷衍,抵達金閣寺時又是披肩又是手套帽

子的把妻子包裹得暖烘烘。他們走得慢,一直都落後,月澄領隊帶頭解說,也無

暇留意。只有一次偶然間回頭,瞥到那位小丈夫正無限愛憐地環著妻子,一面低

低的說著什麼;一面為她整理披肩,妻子微微笑著,喜悅而恬靜。月澄心頭一緊

,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趕緊回頭,若無其事地繼續解說,只是鼻尖的紅凍竟帶

著酸楚。這麼微小的事她極少想起,想起時卻份外鮮明。皚皚雪境裏那相依偎的

人影所散發出的暖熱,扺得過天寒地凍的無情侵襲。月澄記得那煥發著幸褔的容

顏,是自己一直不曾擁有的。她也記得浴雪的金閣寺華麗優雅,宛如夢幻之寺,

而鏡湖水就像她的心一般,結著一層冰。

    「月澄!」何意喚著:「在想什麼?」

    月澄恍惚回神,輕聲回道:「沒有,我只是在想冬天的金閣寺就看不見湖中

倒影了。」

    「冬天的景像妳見過?」

    「嗯,帶團來的。」

    「帶團的經驗如何?有沒有什麼趣事?」李立也問。

    「沒有什麼特別的。」

    李立看了看月澄,笑道:「妳有點特殊,一般從事這個行業的人都很能說的

。」

    「我沒什麼耍嘴皮的興緻。」月澄微笑著,看不出情緒。

    李立倒把嘴撐得更大了,笑道:「妳很有趣哦!」

    月澄惱了,冷笑道:「我是特殊而有趣的人,可以逗人發笑。」

   李立忙道:「不要生氣啊!是我失言,妳怎會是逗人發笑呢,應該是惹人愛

憐…啊!好像又失言了。」說罷,搔搔頭,一副尷尬樣。

    月澄反倒被逗笑了。

    何意看他們二人一來一往,有點眉目的模樣,就只聽不插嘴。

    清澄的天,微暖的風,三人站在松蔭下,等著長夏漫漫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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