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霜降之後,京都的天氣邁入深秋,冬天的腳步已近。

    十月的最後一個假日,是一個冷冽的晴天。何意在家趕功課,順便把自己和

月澄的棉被拿出來曬。靜靜的秋日早晨,陽光非常好,公寓外有一棵楓樹已準備換秋裝,染上點點紅跡。何意知道只要這種冷冷的晴天繼續下去,楓葉就會越來

越紅,她一直密切地注意著紅葉的變化,心裏充滿期待。對於季節的遞換非常敏

感,所以對季節交替之時該做的事就很興頭,像曬棉被就是充滿季節感的家務,

何意邊晾棉被邊沈浸於深秋的季節感觸中。隔鄰不知是誰放著音樂,反覆聽著中

島美雪的『在天空與你之間』,雖不是符合季節感的歌,但何意並不以為忤,側

耳傾聽著中島美雪磁亮的歌喉。

    棉被晾到中午,已經暖烘烘的滿是陽光香。何意走到陽臺,摸摸被面,月澄

那一床是粉紅玫瑰滾桃紅闊邊,有一角掉在陰處沒曬到,何意挪一挪被角,老擺

不好,索性全被大翻轉,把還不夠暖熱的桃色被底全攤在陽光下。

    何意這樣翻來覆去的忙著時,屋裏的電話哇啦哇啦厲聲叫了起來,何意忙跑

去接,卻是打錯了的。何意回頭繼續整理棉被,心裏想著午飯要好好做幾道菜慰

勞自己。最近月澄幾乎沒回來過,何意猜想她大約有些時候就在江凡之的公寓過

夜了,那裏離市中心和她的公司都比較近,只不知江凡之在京都過夜的頻率有多

高,關於這一點,何意不想再深入,遂把心放在洗、剁、切、拍,準備材料上。

她弄了道乾燒蝦仁,還有炸奶油餅及滷青花魚。在日本一年餘,她燒的菜也有些

日本味了,雖然基本上還是中華料理。

    這一頓在她已屬豪華,正心滿意足地享受一個人的午餐時,大門開了,是

月澄。這個時段回來真不尋常,她的臉色也不太尋常。何意沒多問,只略為誇示

了下今天的菜色,問月澄要不要吃,月澄推辭說只想躺一會,何意記起棉被還在

陽台,想去搬,月澄早已瞥見,自己抱起那床被褥往房間走。她一直躺到傍晚,

過去月澄也常因工作疲倦,而腄上整天半日的,不過這回有點兩樣,因為月澄的

神色與其說是疲憊不如說是狼狽,何意一念及此,不禁去月澄房前探詢,之前她

已聽見房中有輕微聲響,知道月澄已經醒了。

    「月澄!」

    「嗯?」

    「我聽同學說鴨川旁有家餐廳的豬舌雜燴,又好吃又便宜,我們待會一起去

吃看看好嗎?」

    月澄發出息息率率的聲響,沒有回答。

    「月澄!我可以進來嗎?」

    門開了。月澄還是中午那身紅黑細格套裝,頭髮已經披下來,有些蓬亂,眼

眶微腫,眼白裏牽纏著紅絲,竟像是哭過。

    「怎麼了?」何意驚問。不料月澄立即珠淚漣漣,痛哭出聲。何意扶著月澄

的肩安慰道:「別哭!別哭!」月澄索性伏在何意的肩上任涕泗縱橫。何意由她

盡情宣洩,等哭聲稍歇,才將月澄半扶半擁地牽到起居室來坐下,找出面紙替她

拭淚,又倒了杯溫開水給她潤喉,月澄抽抽嗒嗒還在啜泣,何意撫著她的背道:

「不哭,不哭,有什麼事這樣難過!」

    月澄嗚咽漸止,拿起揉成一團縐巴巴的面紙,反覆地在桌面上來回擦拭,默

默不語。

    「告訴我會舒服點嗎?」何意再問。月澄仍舊不說一句話,眼淚倒又來了。

何意耐心地陪在一旁,看看天色已晚,起身道:「那我去煮晚飯,吃點東西會有

精神些。小廚房就在起居室旁,只有兩步距離。何意拿出麵條道:「吃拉麵好嗎

?喝點熱湯比較舒服。」月澄微微點下頭。

    何意特地在麵裏加上蝦仁、海帶、雞蛋、青菜、油豆腐等許多配料,用一個

大白磁碗裝上,端到月澄面前時笑道:「美味不敢說,但一定營養豐富。」月澄

輕聲道謝,拿起筷子,低頭就吃,沒多久就吃了一大半。何意才吃不到三分之一,不禁微笑道:「看來我手藝不錯,妳也餓了吧!」

    「我懷孕了!」月澄突然出聲,音量低微到幾乎難以辨認。

    何意卻聽清楚了,只是過於驚訝,「咦」了一聲,稍後才悄聲道:「反正你們

總歸要結婚的,現在這樣…就快一點吧!」說罷,心底湧起一片惆悵。

    月澄像是沒聽見,喃喃自語道:「已經三個月了,我竟然糊塗到這種地步。」

    何意也覺難以罝信,奇道:「怎麼會?一點症狀都沒有嗎?」

    月澄搖頭苦笑:「我向來不準…那方面一直極不順,奇怪的是懷了孕卻完全

沒感覺,至少會害點喜吧!我以…。」

    「妳變得愛吃甜食,容易疲倦…。」何意若有所思:「那就是了吧?」

    月澄低頭不語。

    何意見月澄非常惶惑無助的模樣,心中湧起疑雲:「妳確定是懷孕?上醫院

檢查了嗎?」

    月澄虛軟地回道:「月事一直不來,上個月我就覺得奇怪了,但實在不信會

…我又忙,拖到最近,今天在醫院已經確定…。」

    「這樣的話也未嘗不好,就趕快告訴江凡之,該準備婚禮了。」何意儘量以

明快的表情相對,因為她也深受衝擊。月澄沒答話,何意心底突然閃過一道光,

照亮了一直隱伏著的疑雲:「已經三個月?那時你們才剛認識吧!怎麼會…?」

    月澄垂著頭,長髮散覆在兩頰,看不見她的表情。何意瞪著月澄,不能置信

地問:「不是江凡之的嗎?」話出口後才自覺聲調太尖利刺耳。

    月澄極慢極慢地搖著頭,彷彿那是個艱難的動作。何意呆視著月澄的動作,

久久才問道:「是誰的?」

    月澄頹然不語。

    「妳愛他嗎?」

    月澄的身子僵直,不動也不出聲。何意見她宛如木雕泥塑般凝凍住了,嘆道

:「那江凡之呢?妳也愛嗎?」

    「我想嫁他。」

    「誰?嫁給誰?江凡之嗎?還是妳愛的人?」一連串的疑問,何意突然失去

耐性,但終還是按捺住,柔聲問:「妳打算怎麼辦?」

    「我想拿掉。」

    月澄決心已下,反倒何意說不出話來,她想「孩子多無辜」,但如果瞞騙江

凡之,硬稱是他的,那江凡之也太可憐了。

    「沒有其他的辦法嗎?譬如那個…孩子的父親,妳應該找他商量。」

    「我不會找他商量,也不會跟他結婚,因為他並不愛我。」

    月澄說得堅決,何意望著她準備獨自承受一切的模樣,忽然感到真正可憐的

人是月澄,難怪她會驚惶痛哭,如果只是單純地懷了江凡之的孩子,憑月澄的個

性絕不致如此脆弱。

    「可是孩子很無辜。」月澄猶豫半晌,到底忍不住:「而且孩子的父親有權

知道,也有義務要分擔責任。」

    「沒有那麼簡單。」月澄的聲音空洞如回音:「我不能留他。」

    何意感到一絲寒顫正緩緩爬向心中,耳邊傳來月澄幽幽的聲音:「請和我去

醫院。」

    何意偏頭望向陽台,月光如霜,冷冷地鋪在灰泥地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耳語般飄浮在空中:「孩子的父親,我認識,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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