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澄講完幾則趣聞,倆人已走至法然院附近。賣小玩藝的『風之館』,像童

話書裏的房子站在河溝旁。渡過洗心橋不久,法然院即在眼前。

    「我最喜歡夏天的時候,綠幽幽的,真涼爽,像浸在水裏一樣,現在是紅葉

季節,也很美。」月澄描繪著對法然院的感覺。

    寺境內不用門票,江凡之輕快地牽著月澄走入小小的茅葺寺門。大半的紅葉

已變色,深深淺淺的紅交織著點點的綠,像一幅斑斕的織錦圖。

    「真美!」

    「全部轉紅時更燦爛,下星期應該是時候。」

    「下星期再來也可以。」

    「唔!」月澄彎身撿起地上一片纖麗的楓葉把玩著,細緻的葉形教人憐愛。

    「喏,這裏還有谷崎潤一郎的墓。」

    「誰?」

    「谷崎潤一郎,是大正、昭和時代的名作家,有些評論家認為他的文學成就

更甚於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就是那位日本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後來自殺了?」

    月澄點點頭,又道:「谷崎潤一郎有一部小說叫春琴抄,讓我印象很深刻。」

    「說來聽聽。」江凡之表示興趣。

    「春琴是女主角的名字,她是個盲女,出生富裕,男主角是照顧她的僕人,

故事講的就是他們二人間的愛慾關係。她愛他、依賴他,但也奴役他、驅使他、

羞辱他,但他無怨無悔的照料她、侍候她,上廁所替她擦屁股…。」江凡之笑了,

月澄不理,專注地描述著:「天冷,男僕用臉頰貼暖春琴冰涼的腳,這樣盡心盡

力,春琴還是不認他,懷了孕生下孩子就送走,他們的關係依舊是主子與奴才。

最後,春琴因意外而致毀容,男僕為了讓她安心,也為了証明自己的愛,竟用針

刺瞎自己的雙眼,讓她美麗的容顏永遠留存━在他黑暗的記憶裏。而他也可以永

遠陪在她身旁了。

    「變態!」江凡之毫不留情地下此批評。

    「也許。谷崎潤一郎一向被認為是魔樣的作家,但他也有很雅緻古典的傳統

作品如『細雪』。而且他對女性心理的「浸潤」很深,所以這故事女性讀來感受

和男性大不同。」

    「因為是女性主宰男性嗎?」

    「不完全是,主要是它顛覆了傳統的習慣,不再賦予女人刻板的弱者印象。

當然這故事裏的愛很病態、不平等、有階級歧視,但也闡述了愛的另一種面貌。

這種面貌的愛存在於任何時代,即使現代也一樣,只是換了方式。」

    「怎麼說?」江凡之笑問,覺得月澄這麼罕見的大發議論很有趣。

    「譬如愛得比較深厚的一方往往會受制於另一方。愛成了一種權力,擁有的

人常自以為也擁有了指揮權。」譬如自己和李立,她愛他,所以受制於這個愛,

吃了不少苦頭。月澄腦海中掠過這樣的念頭。

    「那我們呢?誰受制於誰?」江凡之的心中並沒有答案。

    月澄翻起眼睛道:「我們是旗鼓相當,彼此牽制。」她並不認為這個答案不

夠誠實,固然是江凡之先對她表示好感的,但交往期間,月澄慢慢感到他的愛有

節制,並非毫無保留。像商人般精打細算著,獲得回收才再釋放出一些資金,愛

像江凡之口袋裏的銀幣。把經營企業那一套拿來經營愛情,深恐有些微虧損,縱

有再多殷勤,也只像是在投資而非付出。再加上平常即慣於在金錢上錙銖必較、

小心翼翼,更使月澄加深這種看法:這樣的愛和她以結婚為目的的態度並無高下

之別。但是月澄到底還是比初時費了更多心力,因為她的個性裏有足夠的現實性

,去理解江凡之的愛情經營學也算是人之常情,做一般的夫婦這種程度的愛情也

就夠了,她對真正無私的愛已不存寄望。所以江凡之仍算是一個極佳的結婚對象

,她以這樣的角度評估江凡之,其中的悲哀卻不曾自覺。

    走出法然院,回到哲學之道繼續漫步。這一帶特別安靜,附近有一個小公園

,孩童嬉戲聲清晰傳來,月澄突然有些感傷。近午的陽光篩過櫻木枝葉隙,如點

點的碎金晃動在倆人臉上。再往前有安樂寺和靈鑑寺,平常不開放的,今天難得

地都在兩寺的開放期間,但月澄撐持了半天,精神很疲乏,也就無意帶江凡之去

看個究竟。

    「再過去就可以看見哲學之道的石碑,我們走到那兒就折返。」月澄理所當

然地作著主。

    江凡之隱約感悟到:他們倆人間擁有指揮權的是月澄。陽光刺進眼睛,江凡

之微皺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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