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鐘聲

    江凡之躺在京都公寓內的床上,覺得身心俱疲。

今天是除夕,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月澄在外地帶團中,何意與李立回台灣過

新年,整個京都已沒有熟悉的朋友。可是他不想留在大阪,謝絕所有邀請,一個

人躲在京都。他最近總心煩氣躁,一顆心老懸在京都。雖然月澄大半時間都不在

那裏,但對他來說,京都和月澄仍具有緊密的關聯意義。他深刻地記著第一次看

見月澄的情景,午後的陽光裏她是那樣一個令人驚豔的京都女子,即使日後他知

曉月澄不是日本人,但那美麗的京都女子形象,已如寶石般牢牢地鑲嵌在他心田。

    翻個身,江凡之看見床頭的照片,是他和月澄的合影。秋初他們去保津川泛

舟時所攝,那天他們都很開心,亮藍的晴空和溫煦的陽光像是他們的心情寫照。

江凡之懷念地看著相片裏的月澄,她的美是古典派與現代感的綜合,他初見即驚

為天人,至今也還是認為她的美無可比擬。只是才多久時間,除了容貌外,她全

換了個樣。

    「妳為什麼變了?」

    江凡之捧住相片,盯視著巧笑倩兮的舊時佳人。以前月澄再忙都會抽空陪他

。什麼時候有假也總會讓他事先獲知,好安排見面,他也幾乎完全配合。還有出

團去外地,月澄以往也從不會忘了給他行程表。但這回她領隊去伊豆、箱根、

熱海做跨年溫泉之旅,要不是行前一天他向她索討行程表,恐怕月澄也會「忘

記」。江凡之一思及此,不禁又惱又恨。可是無論如何氣惱,他還是想聽月澄的

聲音,因而前兩日天天撥電話找她,總要深夜才找得到人,但找到了人也找不回

往日那顆心。月澄在電話裏總揀些不痛不癢的事說。

    「今天去了石廊崎,剛好看見夕陽落入海面,桃色和紫色的晚霞真是美麗。」

    「強羅溫泉人好多。…晚餐的甜蝦刺很棒,還有一種點點鍋,是用炸的火鍋

,沾他們的特製醬料吃,很有趣。」

    「下午去參觀用溫泉水培育的熱帶植物和水果。哈密瓜養得好漂亮。」

    月澄淨說這些不相干的話,他愈聽愈悶,卻又不便說什麼,總不能問她為什

麼不再撒嬌,或嫌她話說得不夠甜蜜。但他決定今天不再隱忍,非得問出個所以

然來。

    電話鈴響了許久,江凡之失望得正想掛上時,月澄拿起了話筒。

    「もしもし!」略為急促的聲音,她以為是誰?

    「是我!」以前在電話裏對月澄這麼說時是何等溫暖親膩,但現在卻彷彿有

些不安不確定。

    「啊!是你。對不起,剛剛正在洗澡。」月澄客氣的語調透著疏離感。

    「嗯…很忙嗎?現在才洗澡。」

    「當然忙。不過這一團不錯,水準整齊,沒有難纏的客人。」

    「後天回京都嗎?」

    「噯,你在大阪嗎?」

    「不,在京都。」

    「下雪了嗎?今年京都的初雪特別早。」

    「沒有,妳那邊呢?」江凡之開始不耐於如此平淡的對話,流水賬般,不帶

一點熱情。他是不得已,月澄卻是故意。

    「這邊也沒下,聽說下週可能有機會下埸雪。」月澄依舊說著沒滋沒味的話

    「………」江凡之希望沈默能引來月澄的關心。

    「怎麼了?今天除夕,你待會可以去知恩院聽聽除夕鐘聲。」月澄故意輕忽

他的沈默,草草混過。

江凡之無奈地回道:「不想出門。」

「哦,那電視也會轉播。」

「我希望在電話裏和妳一起迎接新年。妳沒忘記吧!我們本來約好元旦去上

賀茂神社祈福的。」江凡之終於忍不住,語帶憂傷。

    「我記得,十一月初你就提議過。」那時他們之間沒有嫌隙,但好時光不再

,算來竟只有短短兩個月。月澄也有些傷感,低聲道:「對不起。」

    江凡之說不出話來,連這聲「對不起」都顯得生分。以前月澄從不低聲下氣

的,她只有霸道和撒嬌。江凡之忘了清水寺的那一幕,月澄曾非常軟弱惶惑地向

他道過歉,那是他失去她的開始?

    「對不起!」令江凡之覺得刺心的這三個字,月澄又說了一遍:「待會團員

們要一起慶祝,迎接新年,我是領隊,不能不參加。」

    「……」

    「開心點,我會帶溫泉饅頭給你,你喜歡紅豆餡還是栗子餡?」

    「妳不要像哄小孩一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江凡之的怒氣驟然爆發,

聲音中蘊含著他多日以來的怨恨:「我那裏做錯了!」

    「……」

    「妳說呀!妳是不是…是不是有別人了?」江凡之奮力迸出他心中的疑惑。

    「別這樣,回去後我們再好好談談。」

    「談談!好,現在就談。」

    「這件事不適合在電話裏說。」月澄的語氣轉硬。

    「那我馬上去熱海找妳!」

    「請你理智點。」月澄的口吻猶如陌生人:「我要掛電話了!」

    江凡之急怒攻心,正待說什麼,月澄已喀嚓一聲切斷音訊,再撥過去時已無

人接聽。江凡之只恨不能生就一對大翅膀好飛去熱海,他要馬上知道真相。已經

忍了這麼久,這段日子來他積存了太多疑惑、怨氣、怒火,像一個過於飽滿的氣

球,急需一針刺下,痛快宣洩。他認為月澄態度轉變最大的可能是因為另結新歡

,說不定現在正偕新男友在渡假,卻騙他說是帶團。不管這猜測的荒謬與缺乏憑

證,它一旦被點燃,立即野火燎原般越燒越旺,加上原先的怒氣,更如火上加油

,焚刺著江凡之的全部身心。怒火熊熊,熾熱難熬,一刻也待不住了,江凡之拿

起車鑰匙即衝出門。

    街上商店已關門,暗影幢幢。因為是除夕,行人也比平日少。澈骨的冷,無

邊的黑包圍著江凡之,他腦中那團火球不再滋滋作響,慢慢冷卻下來了。想起以

前曾在八阪神社告訴月澄很喜歡黑暗的感覺,暗夜行路最能冷靜思考。但現在他

一片慌亂悲愴。往昔他心中篤定,確信車前之燈可以作為指引,一切他都能掌控

。而如今面對黑暗,他只有茫然顫慄,不僅因為此去路途陌生,更因為他對這整

件事的無力感。還有他也對自己舉動的魯莽幼稚感到迷惘,這是自己認識了三十

二年的江凡之嗎?

    江凡之把車停在五条通的街角,翻看地圖。他想從國道一號上高速公路,這

條路線他完全陌生,即使上了高速公路也不確定能否在天亮前抵達熱海,到了熱

海如何尋找月澄下榻的翠光園旅館也是問題。車內昏黃的小燈照著密密麻麻的地

圖路線,令人眼花。江凡之頹然地放下地圖冊,伏在駕駛盤上。自己處境的慘傷

可笑令他灰心到了極點,一道澈骨的疲倦流過他的全身,他知道自己行動粗率,

此路不通了。

    再等一天,月澄就回來了,只有一天,他都等不了嗎?

    為什麼月澄會如此待他?萬籟俱寂,只有江凡之自己的呼吸聲。突地,遠遠

傳來隱約的鐘聲,是知恩院的除夕之鐘嗎?或是他的幻覺?咚、咚、咚……,深

沈的鐘聲厚實有勁,宛如京都的夜之脈動在回應著他內在的呼喊。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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