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學院離宮

    新年過了,天氣依舊酷寒。

    月澄回到京都,打電話給江凡之,要與他見面。江凡之卻推托說事忙,匆匆

掛掉電話。事到如今,他反而畏懼知道實情,因為一旦真相揭露,他和月澄可能

就真的要結束了。這種不祥的預感使他一直延挨著與月澄見面的日子,深盼在拖

延中會有轉機出現。除夕夜那股急切的狂焰早已熄滅,雖有餘燼,但已被憂愁掩

埋。月澄見江凡之有意拖延,也不催逼,她本就打算慢慢淡化這段感情,時間拖

長一點,是必然,也比較不刺激人。

    一月中旬,李立約江凡之在大阪心齋橋筋附近的明治軒小聚。李立與何意新

年假期一起回台灣後,感情稍見進展,雖仍在微妙階段,還未真正成為一對戀人

,但李立認為倆人成雙的日子已不遠,因而笑口更常開,神釆飛揚得像個發光體

。對照之下,藉繁忙工作麻木自己的江凡之,憔悴灰暗得好似一條影子。李立見

到這樣狼狽的江凡之,不免吃驚,關切詢問後,江凡之遲疑吞討,但李立已聽出

端倪。加上先前何意曾就月澄和江凡之的狀況略有提及,所以李立很快就猜出大

半。他本不願涉入,但見江凡之神傷黯然,終究不忍,而且他對月澄仍有一絲牽

繫關切,因而勸解江凡之道:「趕緊去找她,不然越拖越糟,要面對才能解決,

也許你們之間存有什麼誤會。」江凡之一聽此言甚是,自己的鴕鳥心態根本於事

無補。

    「女人呢,心思與我們大大不同,所以我們男人要多傾聽她們的心聲,才不

會造成不必要的誤解。」李立滔滔又說了一大套。他分析起別人的事,條理清晰

、頭頭是道。聽得江凡之不禁燃起熱望,決定儘早去京都看月澄。

    他們約在修學院見面。月澄由吹雪莊出發可搭公車,十來分即至。不料江凡

之竟已在總門前等候,他一大早就出門,提前到達。倆人已近一個月未見,初時

有段尷尬的沈默,除了招呼寒喧聊些家常瑣碎,誰也不肯先提起主題。

    先來到下御茶屋,又稱下離宮。壽月觀前廣大的白砂庭園,令江凡之心生感

慨,他想起曾和月澄去過的龍安寺石庭園,月澄當時熱心地介紹著那「京都最著

名的枯山水庭園」,令他也滿懷興緻。如今倆人生疏客氣,月澄雖也會介紹這介

紹那,但缺乏一股往日的熱情,也拖累了美景,以前江凡之能靜心欣賞的枯山水

庭園,他現在卻覺得單調匠氣。排列得中規中矩的砂礫也令他不快,彷彿自己的

心也那樣的乾燥枯竭。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約在兒嗎?」月澄打破沈寂。他們正走在植滿赤松的道

路上,迎面可見比叡山的姿影。江凡之想:「是啊,這麼一大段路,又要事先申

請,為什麼要如此麻煩?」

    「也許你已經忘了,夏天我們去曼殊院時,我曾提起過這裏,當時你說想來

看看,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帶你來。」

    「江凡之苦笑道:「我不太記得了,即使記得,妳也不必如此在意。」

    「但我說過一定的。」

    這幾天月澄仔細回想她和江凡之的點點滴滴,發現她惟一能兌現的承諾只有

這個。非常微不足道,可是她必須做,或許能安心些。即使她最後必然還是會傷

害到江凡之,其實早已經傷到了吧!月澄不禁心情沈重。

    江凡之猛然體悟出月澄這個安排的用心,悲從中來,久久始迸出一句:「妳

真殘忍。」李立的鼓舞、之前的期盼,瞬時灰飛煙滅。

    「我不是有意。」月澄蹙眉,這叫殘忍嗎?

    「怎不是!這裏不就叫修學院離宮嗎?」

    月澄從江凡之在「離」字上特意加重的語氣,始知他還另有這一層理解。但

她自認並非故意以此暗示,或展現分手決心。

    「只是巧合。」這是側面承認。也許有所謂的潛意識吧!月澄嘆道:「我不

致於這麼狠心。」但特意來修學院其實太矯情,月澄自覺到這點,不免有愧。

    「那我們……」未成形的話語中包含著江凡之內心的乞求。

    月澄警告自己不能心軟,但也不能太刺激江凡之,決定暫時不說什麼,只道

:「中御茶屋到了,參觀完再說吧。」

    江凡之見月澄故意迴避,無奈之餘只好默默跟隨,但腦中思潮起伏,根本無

心欣賞中離宮優美的庭園與婉妙的建築。月澄見江凡之心神不寧,無視風光,也

知如此耗下去太折磨人,只得說:「那上離…上御茶屋就不去了,我們出去,邊

走邊談。」說畢領頭就走。

    月澄的決定卻惹起江凡之的反感,他越思越想越不甘心,憑他堂堂一個男子

漢,家世又好,何致於如此委屈呢!不禁恨聲道:「妳總是這樣!」

    「啊?」

    「總是自作主張,玩什麼、看什麼、吃什麼、買什麼,都是妳一手包。現在

連倆人的感情也全由妳決定生死,太不公平了!」

    一連串憤怒的指控令月澄目瞪口呆,久久才道:「好,是我錯,我不該獨斷

專行!但是…我們好聚好散。」

    最後一句雖稱不上青天霹靂,但也予江凡之極大打擊,因為這是月澄第一次

明說要分手。

    「到底為什麼?妳總該給我個理由!」江凡之的聲音乾燥。

    「個性不合吧!」

    「這不成理由,沒有人的個性完全相同,一定有更重要的緣故。」江凡之揮

不去有「第三者」的陰影,一心想揪出人來。

    「我是說不合,不是說不同。」

    「那裏不合?」江凡之怨怒交加。

    月澄見江凡之磨著不放,也氣了,冷哼道:「你也是聰明人,何必要我明說

呢!」難不成要撕破臉,月澄想,難道要我告訴你,我討厭你的小氣多疑陰鬱自

私……。

    江凡之讀出月澄臉上的表情,怒焰高漲:「那裏讓妳不滿意了?妳儘管說!

」咻咻低吼,早忘了李立的勸解。

    江凡之越怒,月澄越冷,聲音像是大半由鼻子哼出:「你也是成人了,個性

不合就是個性不合,還要怎麼解釋,你才會明白。」

    「我要知道真相,是不是有第三者?」

    「沒有第三者。不過,真相呢,你聽了會後悔,我不想說。」

    月澄決絕的態度令江凡之背脊發冷,他覺得那股涼氣直竄腦門,使得他怒火

稍息。然後,突地他抓著了真相的尾巴,咻!咻!咻!如獸的氣息,他循跡而上

,顫聲道:「原來妳並不愛我。」

    月澄回道:「你又何嘗真愛我。」你愛的不過是一個軀殼,一個美麗的軀殼

    「我是真的…」

    「不,你不是。」月澄打斷江凡之說:「你和我在一起,只因為我長得好,

帶得出去,上得了枱面,是一項划算的投資。也許你不是有心,但事實如此。」

    「這麼說不公平,我對妳付出過許多心血。」

    「做生意也要付出心血。」

    「那不同!」江凡之繼續辯解著,但心畢竟虛了幾分。

    「是不同。可是在我看來,你待我還不如待生意。還記得清水寺嗎?那一天

我突然明白到這一點。當然,我也有錯,一開始就把你當成結婚對象,而不是愛

的對象,是我不對。這一點,我向你道歉。」

    江凡之聽得啞口無言,人家話已說絕,他能說什麼。

    「我本來不想說得這麼白,但是你逼得我…」月澄語氣放緩道:「關於愛,

我們要學的還很多。也許是天意,修學院離宮真的是別有涵意。這一次就當成是

修學考試吧!你自己保重!」

    月澄說畢,快步離去。走了幾步回頭道:「沿著這條路下去左轉就會看到總

門,你若還想看看,往北走是上離宮,我不帶路了。」

    「等一下…難道我們不能一起修學嗎?」江凡之做最後努力。

    「不行,我是劣等生。」

    月澄微笑搖頭。愛也好,生命也好,吃盡苦頭的自己還是弄得一團糟。畢不

了業,惟有繼續修學。江凡之和她年級不同、學科不同,不適合一起做修學旅行

,月澄想,老是帶路也很累。

    走出修學院離宮的總門,月澄始放慢速度,緩緩而行。附近的民家樸素幽潔

,在蕭瑟的冬天景色中格外可親溫暖,慰藉著月澄寂寥的心。就從這裏重新出發

吧。修學院離宮!即使連如何離別我都還要學哩!月澄鼓勵自己。

京都的天空,厚厚的冬雲堆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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