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金香與巧克力

    何意與江凡之走在清晨的二年坂上。

    商店還未開門,行人稀少。坂道旁的建築古老,有許多或雅緻或樸秀的屋

宇,屋外架著竹籬,栽著盆景,養著花花草草,上面還沾著露珠,一派閒雅光

景,令人忘憂。倆人一路行來,話語疏落,彷彿只為了欣賞沿途風光而來。其

實江凡之有滿腹的話想找人傾吐,關於月澄,他仍無法釋懷。何意心裏也猜想

應該是與月澄有關,否則一大早約她,倆人這樣默默地散著步,實在古怪。但

江凡之一直不開口,何意只好先開頭。

    「最近…和月澄見過面嗎?」

    「上個月底,在修學院離宮見過。」江凡之的聲音酸澀乾啞,但急欲吐露

的積鬱立即找到出口般,嘩嘩傾洩:「她堅決要分手,我真搞不懂,為什麼會

變得這麼快!」

    何意默默,月澄的心情在去年聖誕節前已完全向她剖白過。何意知道沒什

麼轉圜的餘地了,她了解月澄的個性。只是江凡之還不能接受月澄根本不愛他

的事實,因為一旦接受,那種痛苦太劇烈,他承受不住。但也惟有接受事實,

江凡之才能重新開始。何意明白這層道理,眼前必須向他砍下這一刀的人,難

道是自己嗎?何意猶豫著。

    「我們一直很好的啊!妳也知道的,上次我回香港,她還幫我準備土產,

又細心又體貼,能說她不在意我嗎?」

    但那不是愛。何意想。

    「我們也曾約定過以結婚為前提做交往,她也答應了,怎麼會是不愛我!」

江凡之彷彿忘了在修學院離宮時自己曾悟及月澄可能不愛自己的事實。他現

在奮力抗拒那個事實。

    「人,會改變的。」何意儘量說得委婉。

    「可是,到底為了什麼?」

    「也許連月澄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人的感情本來就很微妙。」何意秉性溫

良,遲遲不忍揮出那狠命的一刀。

    「我已經對她很好了,她喜歡玩,我就陪她四處跑,雖然大部份都是在京都

,但也是因為她的假期少又短。她愛吃海鮮,多貴我也捨得,有一次帶她去吃鱉

料理,貴得嚇人……」

    何意耐心地聽著江凡之絮絮叨叨唸著和月澄之間的種種。枝枝節節的瑣碎織

成一張密密的網,他陷身其中,無意剪網脫困,只是撫網感嘆,隨手又再編一條

網。

    「她也喜歡好衣服,我就陪她逛服裝店,提供意見。還答應她結婚時要訂一

件西陣織的和服給她。京都這間公寓也是為她租的,方便我們見面。已經處處遷

就她了,還不夠嗎?」

    何意任由江凡之滔滔傾洩,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治療,多少有撫慰功效。只

是必要時她仍得揮出利刃,替他斬斷這些糾纏不清的絲絲縷縷?

    「她到底要什麼?在想些什麼?我真不明白。」

    「只能說緣分不夠,你……。」下面那句「你就死心吧」,何意怎麼也說不

出口。

    路上行人漸增,上班上學的人潮過後,商店紛紛開門,古樸寧靜的坂道慢慢

喧亮起來。晨光中,他們已走至產寧坂。

    「何意,拜託妳再幫我勸勸月澄。」

江凡之驟然提出的要求令何意為難,只得婉轉回道:「我想幫忙,可是感情

的事,旁人恐怕幫不了什麼忙。」她確實有使不上力之感。

    「妳認為…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

    江凡之勉力問出這句對他而言極為艱難的話。何意抓住時機,狠心回道:「

很難,月澄的個性我了解。」

    江凡之臉色灰敗,何意也覺心胸不暢,隔了一會才溫言安慰道:「你想開點

,會有更適合你的人出現。」

    江凡之感受到何意濃厚的同情,有些禁不住,吁口氣,苦笑道:「算了,我

就放瀟灑點,天涯何處無芳草!」

    話雖如此,何意見他仍是氣悶模樣,決定改變話題。

    「待會我請你喝茶,我知道有一家店的茶不錯,應該在附近吧!」

    正說著,還未看見茶屋,卻先看到商家掛出情人節禮品特賣的廣告。何意看

得觸目驚心,想起再兩天就是二月十四號了。江凡之不發一語,何意明白他一定

不好受,又不便出言安慰,惟恐更加刺激他,只得快步走過,偏偏隔不了幾步就

又踫上另一家也大張旗鼓地促銷著情人節商品。江凡之見何意走得急,知道她的

用意,既感激又難過,自嘲道:「我本來還盼望著過一個日式情人節呢!收收巧

克力什麼的,現在卻怕得很。」

    「啊……。」聽江凡之如此自嘲,何意反而為他難過,但也激賞這樣的男子

氣慨,還有些窘迫於自己的心意被看出。在內心深處,江凡之仍佔有某種微妙的

地位,這是何意始料未及的。

    又走至一家店,賣著各色情人節巧克力。何意停下腳步,買了一盒薄荷巧克

力。翠綠色的橢圓小盒上紮著一朵深紅花飾。何意將它遞給江凡之,笑道:「送

你,巧克力也不一定情人才能送。日本人叫它『義理巧克力』,朋友、同事、親

人一樣也能共渡情人節。」

    「謝謝!」江凡之接過巧克力時低下頭致謝。巧克力蘊含的溫暖情誼令江凡

之既感動又心酸。何意的可親可愛讓他突有感觸,當初自己愛上的為什麼不是這

樣的女孩!

    「喏,我說的那家茶屋到了。」

    何意指著前方,明朗地對江凡之一笑,領頭走上喫茶店的台階。倆人點了玉

露茶及名為「青梅」和「牡丹」的兩種和菓子。

    「京都、金澤、松江,號稱是日本三大和菓子名所。」何意特地聊些與方才

不同的話題。吃了一小口,評道:「甜而不膩,好吃。聽說生菓子要配濃茶,干

菓子配淡茶。這兩種都是生菓子,不知道配玉露合不合適。玉露算淡茶吧?」

    「我覺得很好,妳知道的不少嘛!」江凡之唇邊微露出一點笑意。

    「還好啦,其實都是…聽來的。」

    何意生硬地轉個彎,原本她要說的是「都是月澄告訴我的」。江凡之也聯想

到了,臉上的笑意轉為失意。不小心又觸動江凡之的痛處,何意深覺抱歉,尷尬

地低頭喝茶吃菓子,不敢再多說什麼。

    喝完茶,江凡之決定回大阪,倆人往回程的路而去。

    「今天,謝謝妳!改天請妳吃飯。」

    「不用客氣,我們是朋友嘛!」

    何意微微一笑,心中有點莫名的悵惘,他們到底也只能是朋友。不知路上行

人來來往往,看他們真是相稱的一對。

    走到江凡之的停車處。江凡之執意要送何意回吹雪莊,何意推辭不了,只好

上車。座位上一束粉紅色的鬱金香,江凡之默默地將它移往後座。何意也不問,

只聊些時事,江凡之不著邊際地應和著,倆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車窗外的京都街

景,展露著初春的清新。江凡之和何意都想著,如果是另一番情境呢?這會是多

美好的一天。

    車近吹雪莊,江凡之停在離公寓有段距離處。雖然他早先已聽何意說月澄去

了九卅,但他突有些畏懼,怕見到月澄突然出現。但他原本不是盼著能再有機會

見面嗎?何意下車道再見,江凡之等她走了幾步後,突然又喚住她。

    「送妳,算是我的謝意。」江凡之將粉紅色的鬱金香遞向何意。

    「啊,不是要送給…。」

    「本來是有過這種念頭,但她已經不在了。」

    那個他愛過的女孩曾經存在過嗎?也許一直都只是他在幻想,自以為是。江

凡之寂寞地笑著說:「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請收下好嗎?」

    何意接過花束,鬱金香嬌嫩的花瓣令人愛憐。

    江凡之調轉車頭,向立在陽光中的何意揮揮手,急馳而去。車過白川通的家

庭冰店,因為天氣冷,改賣紅豆年糕湯,但門前客人寥落。江凡之憶起去年夏天

,那個暖熱的午後,初見月澄時的光景,已恍若夢境……。

    車座旁,翠綠包裝的巧克力在陽光中閃著耀眼光芒。江凡之想起那束鬱金香

,如果送給月澄,就是告別的花束。送給何意,卻會是什麼的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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