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綠

    化野念佛寺的竹林,青綠幽翠。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月。」月澄輕嘆。她指的是一月底在修學院

離宮分手後時光飛逝。

    「呃。」江凡之的喉中咕嚕一聲,彷彿想說些什麼。

    「你最近好嗎?」

    「馬馬虎虎。」江凡之仍在負氣。

    「對不起,那時我沒有完全告訴你。」

    「……。」

    「帶你來化野念佛寺是有緣故的。」

    「妳到底想說什麼?」

    「因為有點難以啟齒…」月澄吸口氣:「我有兩個小孩在這裏。」

    「妳有-小孩?」

    即使已經分手,江凡之仍受到極大的震動。

    「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全是我…」

    月澄眼睛直視前方,開始從八年前認識江島英樹的事說起。

    「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卻不是一個好的開始,我有男人緣卻沒有男人運。

七年後,我認識了另一個男人,從某種意義來說,其實是第一次的翻版,同樣悲

哀,卻短促得多。」

    月澄對往日情事的追憶敘述,於江凡之言,猶如一波接一波的猛浪。小孩、

江島英樹、情婦…全是令人不能置信的情節。但在彷彿會令人滅頂的驚濤駭浪裏

,許多過去潛隱的疑點一一浮出,呈現出鮮明的原貌-原來如此。江凡之慨嘆,

久久不能言語,他抓住最後一個疑問:「七年後妳真正再喜歡上的人是誰?」

    「…李立。」

    雖是江凡之心中早已隱約感知的答案,他仍不免心頭一震。

    「難怪…」

    真相大白的感受說不出是虛空還是解脫。江凡之這時感到自己正緩緩地脫掉

一層生命的舊殼。初與月澄分手時,他就開始蛻變了,緩慢而難以察覺,但卻疼

痛萬分。幸有月澄今天揭露的一席話,成為最後最強力的治療手術刀,一舉撕去

他朽敗腐惡的舊殼。雖然劇痛,但僅是霎那。新生的肉粉紅細嫩溫暖,江凡之不

由得感到溫柔的痛惜。

    「對不起,欺騙了你。但我沒有惡意的,我也欺騙了自己。」

    「其實我也有錯。不能使妳愛上我,真的要澈底檢討。」江凡之首次誠心地

反省,語氣格外溫柔:「謝謝妳現在告訴我真相。如果當初就告訴我,我大概會

受不了。但如果永遠不說,我也會一直無法完全釋懷。」

    現在於江凡之眼中,月澄也已是生命舊殼的一部份了-沒有愛沒有恨只有惜

    「我曾經猶豫。」月澄望著綠濛濛的竹林深處,輕聲說:「但是前些天來這

裏為孩子超渡時,終於下定決心告訴你一切。

    那一天她和李立來。初染新綠的嵯峨野美得像天堂。但他們的心情如墜深淵

。李立原本清亮的眼經常霧濛著;陽光般的笑容也消逝在眉間的烏雲裏。月澄深

澈地感悟著自己的錯誤-如此不可原諒。除了盡力贖罪,別無他途,那是她今後

惟一的人生。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嗯?」

    「你對何意抱著什麼樣…的想法?」

    「妳其實是想說我不該介入她和李立之間,對嗎?」

    江凡之的直率令月澄有些措手不及,苦笑道:「抱歉,也許是我多事。」

    「其實我想過了。」

    那天和李立在吹雪莊前碰上時,江凡之慌得簡直是用逃的。回去後,冷靜下

來,細細思量,對自己的心態也有些明白了。正如何意曾在平等院前的池畔告訴

他的:「你不能用我來逃避。我不是月澄,也不能取代她,更不能成為她的影子。

」當時他還強辯著,對何意;也對自己。其實那只是為了掩飾他內心的軟弱。

    「我不會再去打擾她。」

    「也不致於如此嚴重,大家都還是朋友。況且她下個月就要回台灣了。」

    「說得也是,至少該跟她道個別,餞個行。」

    「也和李立聯絡吧,他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我知道。」江凡之微點下頭。「過兩天能一起去一個地方嗎?」

    「那個地方?」月澄有些微驚訝。

    「在國道一號旁,有點距離,得開車去。」江凡之微微笑著:「妳放心,沒

別的用意,只是妳以前也提過說那兒有機會要帶我去的。」

    「喔,是城南宮!」月澄不禁想起修學院離宮,那是多麼灰暗的一次共遊。

    「還有戀塚寺。」

    「那是兩個地方囉!」月澄明朗地笑著。修學院離宮的記憶就讓它沈埋了吧

!江凡之一定也這麼努力著。

    「可以一趟去。」江凡之微笑道:「妳記得嗎?以前妳向我描述過城南宮的

曲水之宴。仿照平安時代的宮廷儀式,在曲折的水流上漂著日本清酒杯,水流邊

的人著古裝,吟詠完和歌,即飲下漂至面前的美酒。我一直印象深刻,很想去參

觀。」

    如今江凡之已能自在地談起往事。感觸是有,但不是起伏難平的,只是想著

,時間過得真快!曾有過這樣的事啊!月澄吃過不少苦頭吶!她真堅強……。

    「曲水之宴…應該在四月底吧?」

    「四月二十九號,我查過了,就在後天。」江凡之淡笑著:「我還可以介紹

樂水苑給妳,以及戀塚寺的悲戀故事也會說給妳聽。」

    「啊!」

    「這回我帶路。」

    「你熟?」

    「嗯。」

    江凡之憶起除夕夜。他終於上了國道一號,偶然間停在城南宮旁。回憶往事

而至淚流。已是新年,他以淚為始的悲哀,也許反而是一種洗滌,一種新生的準

備。初嬰不也是以淚開啟生命的嗎!江凡之抬眼環望嵯峨野的春天,那灰冷悲愴

的暗夜往事已消熔於這片蒼翠的修竹綠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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