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第一次被S帶回家那天是個仲夏的黃昏 。S用摩
托車載 I,是一輛白色的偉士牌。
「我家在三樓」S用手遙指著,I 微仰起頭看著,
晃亮的天光有點刺眼,溫熱的空氣裡飽鬱著水氣 。
I 側坐在摩扥車後面,右肩斜靠著S的背,長髮垂到腰
際。她久久凝望著三樓上,感動於這樣的幸福,I 覺得
她正坐在幸福的摩托車上,那一刻是她一生中 最幸福
的時光 ── 其實是她一生中最後的幸福。
他們的婚事受到S的寡母強烈反對。懦弱的S終於
離棄了 I ,I 寫信給S,一日一封甚至一日數封,試圖
挽回她苦心灌溉 過的愛,最初她非常有耐心:
『我想情感猶如水患,不能任其氾濫。而治水之道
圍堵是下策 ,疏導才是良法。疏導有方,水災可成
水利,禍害反成助益。讓我們一起來治水好嗎 ?用
疏導法。』
但是S絕非現代大禹,於是 I 的信開始出現哀懇的味道:
『電視上有每日一字,每日一辭,而我則是每日一信
, 那是我們今生的信約啊!讓我們信守好嗎?』
愚鈍如S完全不能體會這樣美麗深情的用心,依舊毫無
回音。
『我將死了又死,以明白生是無窮無竭的。』
在寄了數十封石沉大海般的信以後 ,I 的最後一封信裡
引用了泰戈爾在漂鳥集中的詩句。她的心真是死了又死,
只是在還未嘹解生的無窮無竭之時,I 發現了記憶的無窮
無竭,她現在無論身處何方也不管正在做什麼事,隨便
拐個彎就會聯想到S,有時連彎都不用拐,S的影像隨處
可見,像是充滿在空氣中,無所不在。I 在這樣的煎熬中
最害怕的是看見白色的偉士牌機車,那簡直是痛苦中的
痛苦。一看見那種機車,她會立即去看車子是否加裝了
擋風玻璃〈S的擋風玻璃上方有一條裂紋〉、車牌是幾號
〈她從S那裡學會了從首位的車號判斷發照的縣市〉‧‧
‧‧‧‧像是一種反射動作,其實是病態;自虐式的快樂
,如果摩拖車上剛好是一男一女,I 立即會以【他們是情
侶】的眼光去打量分析:『剛認識嗎?』、『會永遠在
一起嗎?』、『那麼快樂嗎?』‧‧‧那樣嫉妒的情緒
連 I 自己都吃驚。
也是在這時候,I 才發現有這麼多不同品牌的摩拖車,
而白色的偉士牌滿街都是。以前摩托車就是摩托車,廠牌
之別對 I 毫無意義,而今她成了《摩托車專家》:一眼就能
分辨各個牌子。可是她痛恨摩托車,也痛恨容許這麼多摩
拖車橫行在路上的城市。
有一度 I 想死,那是S帶了新情人迅雷不及掩耳的出現在
她面前之後。當時不僅心靈,連肉體都想死了又死的 I 經常
幻想騎一輛白色的偉士牌去追撞S那輛載著新歡的偉士牌,
『讓它變成紅色的偉士牌』,這是 I 同歸於盡的恐怖心態。
自暴自棄時就想突然衝到馬路上也可以,或者連人帶車撞
進山谷裡‧‧‧在她還沒決定好使用那一種方法之時,
春天悄悄地來了。
一個初春的下午,I 漫步於東區商圈,在流豔的街市風景
裡,惘惘地冥想著【死亡的一千種方法 】,突然,她看見了
一幅令她驚動不已的畫面:S的新情人跨坐在一輛野狼機車上
,她的臉頰緊貼著前座男子的後背,雙手也緊緊環抱著那男子
的腰。那男子不是S。
I 決定活下去 。
摩托車喪失了致命的吸引力以後,I 漸漸無視於摩拖車的
廠牌、款式、顏色,終至毫無所感。如果說摩托車的死亡
換來了 I 的新生,倒不如說 I 的近視眼射出了生命的曙光──
她看到的根本不是S的新情人。
這樣巧妙的【視差】是上天對 I 仁慈的救贖,I 在多年
之後深深感恩著, 她終於看到了幸福生活的可能──當然
不是在任何一個摩扥車後座上。
錄自1991年2月2日民眾副刊舊作
- Sep 25 Sat 2010 10:38
I 的幸福摩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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