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燕子飛來,桃花開了,十歲的芳子摘下桃花供在父親的靈前
。三月三日的雛祭〈日俗女童節〉即將來臨,她一直渴望得到一套人形〈
日式娃娃〉, 但是靠著母親的裁衣收入維生的她們,華麗的成套人形〈包
括王公貴族、侍從樂師、庭園家具‧‧‧〉實在是 過於奢侈的玩具。芳子
和母親都非常苦惱‧‧‧‧‧‧。
這是我非常喜愛的一 本兒童故事【芳子的雛祭】。第一 次看這個故事
時我也是十歲,故事裡的芳子日思夜想著希望擁有一套人形,而芳子的母親
為了讓芳子擁有一套既華美而她們又能負擔的人形也費盡了心神。其中有一
段描述母親在芳子放學前去參加中學同學會,特地煮了紅豆湯留在食櫥裡給
芳子當點心吃,十歲的我看到這兒終於感動了──母親的愛。
雛祭、供桃花、人形、三越百貨、日本橋‧‧‧這些對 於十歲的我而言
都是過於遙遠的異國情調,只有紅豆湯是我所熟悉的。初初閱讀時的隔閡陌
生在紅豆湯出場後完全消除了,從此我愛極了這個故事,而且一年比一年感
受到這個故事所散發出的溫馨暖熱,那其中摻和著紅豆湯的甜香味。
長大以後才知道日本人是「紅豆民族」,在甜食上有「紅豆情結」,羊
羹當然是紅豆製品,即使有其他口味,也不及紅豆製純正。豆餡饅頭裡的豆
餡是紅豆,摩那卡〈又名最中〉中包的也是紅豆,菊花燒、人形燒等地方甜
食更是包滿紅豆泥 ,京都名產八橋餅基本上裹的也是紅豆‧‧‧。所謂的和
果子不如稱為紅豆果子。還有女孩子第一次來潮時,母親會煮紅豆飯為她慶
祝,從電影裡獲知日本有這樣溫暖美麗的習俗時,想起了【芳子的雛祭】,
多麼暖慰人心的母愛啊!
有一個冬日的午後,在士林一家專賣豆花的小店吃著熱騰騰的紅豆豆花
,別緻的小吃食店裡掛著可愛的小畫,放著德佛亞克的『幽默曲』。一對情
侶坐在裡頭已久,女孩子背對著我──是一個憂愁質疑的背影,男孩鎖著濃眉
;抿著嘴唇久久沉默著。他們離開時,我注意到女孩清秀的臉上沉思的神情
裡有一種決然。店裡迴盪著愉快的幽默曲,卻令人悲傷,「他們就要分手了
」我預感到這一點,因為女孩沉靜的悲痛 ;男孩冷漠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
「他們就要分手了」心裡響著這樣一句話像一首詠嘆調,悠揚的音樂流瀉著
,我突然多情的為所有被情所傷的男女眾生疼惜起來。女孩桌前的碗裡還有
大半碗豆花,紅豆稀疏的散佈著,我望著,紅豆有淚的形狀、血的顏色;想
著,「他們就要分手了,分手後再來相思苦。」
青少年熱衷於把紅豆送給傾慕的人做為愛的告白。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年
代,抄上一首詩: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
此物最相思
然後附贈一顆紅豆 。被視為愛情象徵的紅豆在中國的地位是崇高的,但是我認
為真正熱愛紅豆的還是日本人。
電影『魚河岸物語』裡描寫日本最大的魚市場中漁獲被處理的情景:像是
寶石般被小心切割著──「死過一次的東西被注入了新生命。」日本人對待紅豆
也可以用注入新生命來形容。其實不止紅豆 ,在許多其他的事務上,他們不也
是如此嗎!大和民族的強盛之道全源此吧!賦於舊物新生命的他們需要不斷的
激發創意,然後將創意包裝為商品,大賣特賣之餘被譏為經濟動物 。可是對於
紅豆的創意裏我還看到了沉溺,就是那點人味的沉溺使日本人保持著微妙的平
衡吧!
摘自1991年3月16日自立早報副刊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