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在下班回家的公車上,座位旁立著一個白衫白褲的清秀少年,許是
剛洗好澡,身上隱隱一股肥皂清香。那香氣沒來由地使我有熟悉之感,像是許久
許久以前的一縷芳魂,失散了多年,此刻又悠悠回轉來尋舊人。我望向窗外,雲
彩斑斕的天空;金光透射,是初夏了,就像二十八年前‧‧‧‧‧‧。
我出生在春末夏初,一個天光大亮的早晨 ,母親在彰化基督教醫院的產室,
力氣放盡,困乏不堪地產下我時,已呈半昏迷狀態,待她慢慢醒轉過來,先聽得
的是窗外小巷人家播放的收音機音樂,一聲聲的『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生長在幸
福家鄉‧‧‧」,漫空飄盪著,母親即知生的是女兒。
我的人生雖然有這樣美麗的開場,但傳奇畢竟少見,倒是災難比傳奇發生的
頻率高一點。我在滿周歲那一天,感冒初癒後不久,又開始發燒,不高不低的三
十七度半,好像沒什麼嚴重,只是沒有大解,令父母有些不安。當熱度持續不退
了三天之後,我再度回到出生的那家醫院,但群醫仍然束手,已經七天了,不但
燒沒退 ,而且七天沒有大號 。憂心如焚 的父母抱我北上求醫。一個女中醫把脈
診斷後,大膽下了一劑猛藥,幼小的我隨即傾洩出一臉盆的青黑糞便。但病毒已
經入侵,我僅是倖免一死而已。不過,日後我仍舊十分感念,至少病毒沒有侵襲
至更深,我的殘疾只是中度而已。
我得的是脊髓灰白質炎,俗稱小兒麻痺,那幾年正大流行著,而沙賓沙克疫
苗尚未普遍。父母為了我這個病,吃盡苦頭,幾乎散盡積蓄,但積蓄散盡了也沒
用,因為根本是無藥可醫的病。我一日日長大了,跌跌碰碰,磕磕撞撞,給父母
帶來磨難,也給自己帶來磨難。雖然自小早已慣於自己異於他人的肢體,但我還
是成長為一個早熟的小孩,竟日埋首書堆,孤僻得近於自閉。我還記得當時自己
曾虛無縹緲的思想著;自殺、離家‧‧‧‧‧‧等,九歲小孩不該會有的念頭。
到了十歲那年,父母送我進台北的振興復健醫學中心,是一處免費為肢體殘
障兒童做復健治療的慈善機構。因為經常客滿,等床位等了半年才排上。一接到
通知,也不管學校的功課才上了一半,立即就插了進去,幸好中心裡也為小朋友
開辦了小學課程。
入中心那天正逢先總統 蔣公的誕辰,中心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早上十點
,祝壽活動剛結束,我畏怯地站在迷宮般的圓形大廳附近,看著院童們一列列活
潑喧鬧地回教室,聲音雖吵雜,但隊形嚴明,秩序井然。後來我才知道,振興的
特色之一就是:秩序。像常人的團體生活一般,中心裡所有的阿姨、保姆、護士
、老師都嚴格要求我們要守秩序。她們不當我們是病人,只把我們視為一般小孩
,會笑會叫也會頑皮的正常小孩,這樣的態度,對於我自憐自艾的情緒,自卑自
慚的性格,確實有不小的導正作用。
但是給我最多助力的還是『同病』的夥伴們,在班上,他們是同學,在寢室
裡則換成室友們。
我入學那天被帶進四年級教室,和同學們一齊進行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點心。
早上十點,正是振興的點心時間,通常是牛奶和餅乾,那牛奶口味特殊,有些像
脫脂奶,加了麥芽、巧克力,我從來沒有喝過。有些小朋友不喝,硬分給別人,
我也被配給了一些,覺得非常新奇,一口氣就喝光了。日後,代同學喝牛奶的差
使是我極樂意擔任的。
點心時間代喝牛奶的趣味小插曲,揭開了我『振興之旅』的序幕。點心之後
是正餐,在兼飯廳的圓形大廳哩,牆壁上嵌著長條桌椅,吃飯時直接放下來,非
常方便,一桌十餘人分坐兩側,餐前要祈禱,不是基督徒的我嗯嗯啊啊胡混了過
去,只有最後兩字『阿門』是清楚響亮的。吃的是炸醬麵,日後我沒再嚐過更為
道地的炸醬麵,也許是記憶加的料。振興美味中我念念不忘的還有一種橘子果醬
,是現實中再也尋覓不到的。這些微小的味覺樂趣,奇妙地抒緩了我初入振興時
的思家思鄉之苦。
對於年僅十歲,第一次離家的孩子而言,夜晚是最難捱的。剛開始我經常蒙
著被子,趴在枕頭上,無聲地流著淚,有時哭得厲害,要發出聲響了,就緊咬住
枕頭被角,死命抵住口鼻,差點把自己給悶死。同學中不乏因想家而脫逃的例子
。振興在石牌,宿舍後是原野稻田,正門有警衛看守,矇混過關不可能,惟有宿
舍後門趁隙或可脫走。當時班上有一個比我早來一兩星期的女同學,她家在高雄
,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從後門逃走,最後她父母只好接她回家。我非常佩服她
的勇氣,因為實在無從想像一個病弱的十歲小孩,穿著沉重的鐵鞋,拄著兩根大
拐杖,又沒有錢,她是如何從當時稍嫌偏僻的石牌跑到台北;再輾轉回高雄?那
麼遙遠的回家路途!我彷彿能感受到她渴盼的心情。雖然在班上老師曾稱讚我比
她勇敢,但我知道,事實並不盡然是如此。
有一次,母親來看我,臨走時,我哭了。但當要回教室前,我還是忍住了悲
傷,勉力把淚止住。母親後來說;看我努力不哭,用手背擦眼淚的樣子,真令人
心酸。母親不知道的是;我並非馬上回教室,而是躲在走廊門後,目送她遠去的
背影──母親一面走一面用手帕拭著眼角,我在後面癡望,淚水嘩嘩又爬滿了臉。
等到我稍微習慣振興生活時,父親在假日來接我出去玩,到了父親要回中部
那天,我從早晨開始就陷入嚴重的憂鬱症中,一向能吃的我,早餐時什麼也吞不
下,雖然不哭了,但一整天都懨懨無生氣。我想,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什麼
叫『無心無情』。走在颳著大風的石牌路上,父親要送我回中心了,因為一整天
我什麼都吃不下,父親特地買了當時尚少見的布丁,我吃了只覺嘔悶飽脹,想吐
──是心情控制了胃腸。坐在小店裡,父女倆悲哀地望著那杯只舀了兩三匙的布丁
──一團慘戚的淡黃。誰都不想動一下。
屋外是灰雲滾滾的冬日天空。
幸而在規律卻又不失趣味的團體生活下,我灰黯的心情與個性俱慢慢改變了
。我們通常是上午上課,下午做復健運動,每週五上一次中心內的兒童樂園玩。
我們的導師很和藹,同學們也都友善。明淨的教室漆成亮粉紅,有光可鑑人的地
板,圓弧形的牆壁和許多圖畫書,我適應得很不錯。那一次的月考名列全班第四
名,獲得一個巴掌大,金髮飄曳至足踝的洋娃娃做為獎勵,對我來說既稀奇又具
意義,第一次自覺到快樂的滋味。
班上同學雖然都身染殘疾,但大部份都天真開朗,相處久了,也會互相取綽
號,班長叫盧天驥,被稱為『滷蛋』,但他自詡為「汪洋大海無邊際」,頗有雄
心壯志。一個叫劉乃綱的男生被叫成『牛奶缸』。還有長得極美,像個小仙女的
周秀鑾。以及山地小姑娘劉英台,她是八、九歲才患上小兒麻痺,雖然嚴重得必
須坐在輪椅上,但她的笑容真甜美。和我最要好的是閰瑪麗。最愛欺負我的是隔
壁一個錢姓男同學,名字卻忘了,他倒也不是壞,就是皮,有一回恐嚇我說要假
冒我的名義寫信給我的家人,害我那陣子緊張兮兮,殷殷叮囑家人,收到信時如
果沒有畫一朵五瓣花為標誌的,就不是我寫的,惹得家人啼笑皆非,過沒多久我
自己也忘了要畫五瓣花為記,究竟是小孩心性。
學校生活外,宿舍生活也很新鮮。頭一遭遇到的問題就是洗澡,是公共浴室
,沒有隔間,大家一塊洗。起先我會害羞,洗了一個禮拜的乾澡──光用毛巾擦擦
。後來受不住了,鼓起勇氣和大家共浴,慣了也就好,還樂趣無窮呢!衣服也不
必自己洗,丟在大帆布桶內,就會有人洗好燙好送回寢室,因而所有的衣物都必
須繡上名字。
寢室裡的伙伴大大小小共有六人。室長是一個五年級的開朗女孩,她是山東
人,鶴立雞群比別人高,不注意看不出有腳疾。還有一個低我一級的女孩,因為
恐懼,偶而還會尿床。寢室生活有點軍事化管理的味道,六點鐘的起床鈴一響得
馬上起來,不准賴床的。被子要疊得有稜有角,我缺少訓練,經常手忙腳亂,疊
不出個樣子來,有時乾脆把被子攤在地上,摺紙一般。在我慢慢『琢磨』著那被
子時,室長經常已整好內務,跑到宿舍另一頭為低年級以下的小朋友疊被,這是
高年級生的固定勤務。
每月一次會有人到宿舍來為我們理髮。每週一次也會有人在圓形大廳為我們
放映電影,通常是週六晚上,人人穿著淡粉紅的睡衣,排排坐,看樂蒂演的《鎖
麟囊》,黃梅調真是悅耳動聽。看完電影,照例要排隊回宿舍,有一回,剛整好
隊,前面突然有人跌倒,骨牌效應般,嘩啦啦──後面全倒。除了因腳疾而真的重
心不穩外,大家彷彿也充滿了遊戲心情,毫不抗拒地跌下來,一個疊著一個,笑
成一團。我慢慢感染了那樣歡愉的氣氛,變得明朗活潑多了。
那年聖誕節,振興提前辦晚會,班上表演『耶穌降生』。蔣夫人和蔣經國先
生都來中心裡和小朋友提前共度耶誕。蔣夫人致詞時,我根本聽不懂她口音濃重
的話究竟是講些什麼,只曉得順著眾人齊聲喊「好────」或「是────」。
耶誕禮物是美國學校的小朋友們捐贈的,我抽到一隻騎腳踏車的小熊。每人
還發了一袋的糖果餅乾,我們在熄燈後忍不住嘴饞,偷偷嚐了好幾口。那是平生
首次的耶誕節和耶誕禮物,充滿了歡樂笑語,殊不知這已是尾聲了。
父親在那一年春節安排我到馬偕醫院開刀。我在病床上度過了元宵節,出院
後,父親直接送我回家,我沒機會也沒想及要向同伴們說再見,究竟是小孩子,
不懂得。只有在父親告訴我;當他回中心替我辦離院手續時,同學們誤以為我要
回來了,興高采烈,喊著我的名字,頻傳我回來了時;我才微微感到一絲惆悵,
但那樣低調的愁緒立即被回家的高昂喜悅所取代。
我慢慢淡忘了振興,淡忘了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改變了我生命性格的旅程。一直
到近二十年後,這個初夏的黃昏,我聞到了身旁陌生少年沐浴後的清新香氣,才恍
然憶起十八年前我走過的成長之路。日後我有多少困頓艱難,能一一化解,不都是
奠基於振興生涯嗎?我怎能不滿懷感恩。這是怎麼樣的因緣呢?我也想向少年致謝
,那神秘的香味真的是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嗎?或者是我的錯覺?為了記起而產生的
錯覺。
我一直想不起那香味的源起?他來自我記憶深層的某一處嗎?沒有答案。但它
的確串成了一條記憶之索,牽繫著我回到過去,深刻鮮明,歷歷如繪,彷彿我從沒
淡忘過。
車經石牌路,終點是我現在居住的天母。石牌路旁一條岔路,進去不到五十公
尺,就是振興復健醫學中心。我每天上下班,只要略為留心就會發現,為什麼我從
沒注意過呢?反倒要一絲絲虛幻飄忽的香味來驚醒我。人類的感覺是如此脆弱莫測。
車子滑過岔路旁,我極目遠眺,夕陽下,振興新建的白色大樓在霞光彩照裡;熠
熠生輝。我多久沒回去了呢?振興,緣份就是不能預期的驚喜,我們畢竟有緣,雖
然緣斷半生,但藉著一條神奇的香味索,終於再續前緣,歡喜重相逢。
錄自1990年12月6日自立晚報副刊
真正重新踏入振興是寫完這篇文章的14年後,諷刺的是那絕非歡喜重相逢。
2004年夏,我在情緒地獄中拖行,病急亂投醫地回到振興,繁忙的醫師有些不
耐,我只記得他的診療室舒適明淨,有綠意盎然的美麗窗景。
漫長的候診時間,我曾信步逛到舊振興大樓,剛開始幾乎有些難以相信它
還在,當我一步步走過與記憶中的寬敞明亮完全不同的走廊時,遠處模糊黑暗
的圓形大廳逐漸出現,一切都變小變舊了!在我心目中宛如樂園般美好的老振
興,真正的面貌竟如此老朽!以我當時脆弱不堪的心靈看來,那幾乎像是人生
的真相,或者是某種諷諭。我的懷舊之行被一位醫院工作人員打斷,幾乎像是
被請出去般,憂鬱的我也無心力要求或說明,只能默默離開。
2012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