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約
「沒想到,我們倆個一起被放鴿子。」
李立端著一鍋關東煮,站在廚房門口,苦笑著對剛剛才到的江凡之說。
「幸好你沒去訂河豚料理,現在這個季節貴得嚇人。」
「但是我煮了一堆菜,前兩天就開始準備的。」
「也真奇怪,竟然兩個人都臨時有事!」
江凡之是出門前才接獲何意的通知,電話裏只含糊地說可能會遲到甚至不來
了,那口氣有些曖昧,一點也不似何意平日的作風。江凡之於疑惑中更有不快,
什麼事這等緊要?而且月澄為什麼不親自向他說明?
「算了,算了,女孩子呢,麻煩事特別多。」李立的失望比江凡之更甚,但
他明朗地替己也替人開解:「她們趕不來,沒口福嘛,我們哥兒倆就多吃些,多
享點囗福嘜!」
江凡之看主人都如此「寬容」,也就收拾起自身的惱火疑心,和李立相對而
坐,吃吃喝喝起來。
「看不出你真的會做菜。」江凡之挾起一條明蝦天婦羅,邊嚼邊讚。
「也還好啦!」李立摸摸後腦勺直笑。撈了一碗菜料豐富的湯給江凡之,又道:「你嚐嚐這湯頭,我的拿手調味。」
「謝謝!吃完飯就去京都如何?」
「她們不會在吧。我還準備了極好的烏龍茶,泡一壺吧。」
「不喝茶了,等一下打個電話,看看她們在不在。」
「也許晚點會來。」
「不會來了,都幾點了!」江凡之的語氣有點慍怒之意。
電話沒人接,但江凡之不死心,決定還是要跑一趟京都。李立想見見何意,
也就搭上江凡之的車了。
這一天是十一月三日文化節,日本的國定假日。路上有些塞車,全是出遊的
人。車子下了國道,進入京都時,更形擁擠,駛經一條狹長老街時,塞得厲害,
只能蝸行,比走路還慢。李立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閃亮的陽光照在古樸的街道
,一戶挨著一戶的木褐色屋宇,大都是兩層樓,樸素秀緻,在陽光的輝映下別具
風韻。過了幾幢大小不一日式房舍,即見各色商家櫛比鱗次地排列在兩旁,大多
充滿京都的典雅風味,老店也不少。李立看見右前方一家漬物老舖旁停下一輛豪
華大轎車。穿著卵黃色和服,繫金黃腰帶的中年貴婦正從車內移步出來。
「咦!」因為車速極慢,江凡之也注意到了:「那好像是江島太太!」
「穿黃色和服的女人?」
「嗯,沒錯,就是她。」
「你們認識?」
「不,有一次在宴會上見過,談不上認不認識…她頗貴氣,她先生人倒很好
,沒有架子。」
說著,車子已越過貴婦身旁。李立看著她細步前移的雍容背影,腰帶上用金
色絲線平織出的花紋反射著陽光,刺人眼目。李立回過頭,前方一個白色大招牌
,深藍的『小川病院』幾個漢字映入眼簾,是一棟私人的小型綜合醫院,新穎的
明綠色大樓和古老的街道很不相稱。
何意坐在『小川病院』三樓的手術室外等候,心底有些焦燥不安。之前經
過產科病房,有幾個剛生產過的婦女正在哺育新生兒,雖只是匆匆一瞥,但那
畫面對月澄的刺激性,令何意很難過。其實不見得每個產婦都全是滿心喜悅,
也有備受煎熬,掙扎之下才決定生產的吧!也有些是未婚的、不被承認的,或
者來不及中止懷孕的吧!有各式各樣的可能,當然大部份應該都是歡歡喜喜的
期盼新生命的降臨。可是純就懷孕生產這件事而言,女人在身心兩方面還是背
負著極為沈重的壓力,如果還要再憂慮其他現實因素,就更加艱苦了。何意因
為月澄的緣故,重新思考到生為女人的艱難,又想起月澄臨進手術時的表情,
彷彿絕然,但臨去那一瞥,卻又像在求救,何意差點想抓住月澄叫停。
她忘不了月澄想逃的眼神。
何意站起身,焦煩地在手術室外踱步,其實才等了幾分鐘,但她越來越不
安,只要一念及躺在手術檯上的月澄是何等心情…。何意滿心憐憫,混雜著憤
慨不安與疑惑悲傷……,她不贊同月澄的決定,但也想不出勸阻解決的方法,
只好無奈地陪月澄來;她氣憤月澄必須獨自承受一切委屈,可是又無法向李立
索取公道;她難忍李立對月澄的行徑,卻又發現自己很關心李立如果知道此事
後的反應;她同情江凡之的處境,可是根本不能安慰他。
懷抱著這麼複雜的情緒和這麼巨大的秘密,令何意有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胸口極悶,時間難熬,何意走向另一頭的玻璃窗眺望。對面有家蔬果店,店
裏的青菜水果浴滿陽光,鮮紅的蕃茄、油綠的青椒、澄黃的柑橘、豔紫的茄子
,從上方俯視,鮮明小巧如玩具。幾個京都婦人,身著華麗和服的;挽著藍花
布袋的;穿著白色短襪的,一一走過,也有一兩個駐足看著挑著蔬果,很家常
的喜悅。蔬果店旁是一家名為『山音』的喫茶店,雅潔的白色門面,垂著白紗
蕾絲窗簾,幾個光鮮時髦的京都男女悠閒地喝著下午茶。再過去有家京菓子『
四季堂 』,典雅的櫥窗裏疏落有致地擺設著幾色和菓子,奶黃木格子門上掛著
米白布簾,一個穿黃色和服的中年貴婦正掀簾而出,手裏提著四季堂的紙袋和
一個暗棕色的購物袋。
下午的陽光極好,柔柔暖暖亮亮,照映在街道上,那金黃的色澤,使何意
莫名所以地憶起母親做的蔥油餅剛起鍋時的噴香…。「世界不會因而改變」,何
意吁口氣,心中嘆息,不管有多少曲折憂傷,京都依然如此美麗。
護士來叫何意,手術已完畢。
月澄躺在恢復室裏,如紙般薄白細脆的臉上雙眼緊閉。何意喚她,月澄睜
開眼,淚珠隨即滾落,何意也不禁鼻酸。
「好難受!」月澄叫著,兩手伸向前緊緊抓住何意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攀
附著浮木。
「別想太多。」何意回握住月澄的手,深呼吸著,儘量以平和的口吻安慰
:「什麼都別想,好好休息。」
「再也無法挽回了!」月澄吐出微弱得如同呻吟的話語。
何意不敢問是什麼不可挽回了,孩子嗎?月澄後悔了?那其中的深沈悲哀
狠狠地撞擊著何意的心房。
「請妳……」
沒有下文的句子,何意卻彷彿能明白它的含意,請妳保守秘密;請妳不要告
訴任何人。
何意拍拍月澄的手,低聲道:「放心。」從此她們是共謀者、合夥人了。月
澄合上眼,何意悲憫地看守著她。即使身體的創傷能很快復原,她心靈的疼痛卻
會永遠隱隱作怪,就算癒合結疤了,還是在那兒━一個永遠的心中烙印。
何意自覺最為難的是,她目睹這一切,參與其中,不能止痛療傷也就罷了,
還必須撒謊欺瞞。何意不快地想及早上打電話給江凡之時輕描淡寫的謊言,背後
隱藏著何等沈重的悲傷事實。江凡之如果知道真相會如何呢?他有權知道真相嗎
?總之絕不能讓他知道!但是…,何意的心糾結矛盾得緊。
窗外,太陽漸漸西斜,這漫長的一日將盡,但是,從今以後,仍有無數長日
將至,她要如何去面對李立;面對江凡之呢?尤其是連沈默也不能,不得不說謊
時。月澄也會有同樣的問題,而且比她更嚴重切身,不過,月澄這方面的「功力
」高,若無其事的偽裝術最擅長…,何意心頭一震,她竟是在不滿月澄?凝視著
窗外迅速掩攏的暮色,何意的心也有黑雲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