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月橋
「這個庭園叫禪之庭。」李立邊看著木牌上的說明邊對何意說。
何意倚在木柱上凝望著白砂庭園,不發一語。這回李立來,本只想在吹雪莊
附近走走,怎知何意竟帶他來嵐山,不知情的李立以為是來賞紅葉的。其實何意
的心思是要儘量離吹雪莊遠些,她覺得在陌生的環境裏比較能分散注意力,否則
她真怕自己一不留神會說出些不應該說的話來。雖然下意識裏她又想藉此機會問
明李立和月澄之間的糾葛。
走出臨川寺,穿過街道,來到橙紅色的車折神社嵐山頓宮。李立要何意站在
神社前拍張照,何意不肯。
「留個紀念嘛。」
這回來看何意,她的態度大異往日,沈靜得近於淡漠,語言也蕭索,令李立
覺得好生分。雖然摸不著頭緒,但李立仍保持平日的明朗,極力搧動何意,希望
能激起她的興緻。
「真的,妳的黑大衣襯著會很出色。」李立不死心的鼓舞著。
何意聽此話語,突憶起在三十三間堂的長廊,李立為她拍照的事,微不足道
的瑣碎事,而今想起卻很懷念,彼時倆人間毫無芥蒂的情誼真美好。何意不禁惆
悵,好時光能再重現嗎?
「好吧,不勉強妳。那不拍照,我請妳吃點心好嗎?那邊有家琴聽茶室。」
「快吃午飯了吔!」
「可是剛剛經過看別人在吃,很美味的樣子。」
依然是那個好吃的李立,貪嘴卻又一派真誠,何意心一軟也就答應了
吃過茶屋的招牌菓子櫻もち,喝過抹茶,倆人踏上渡月橋。正逢紅葉季,橋
上遊人如織。倆人擠在眾多的日本男女間,突然感觸到彼此的「親」,在現下這
一刻,他們是最親的人。這種熟悉感使何意幾乎完全原諒了李立,也讓她更強烈
地想聽聽李立的真心話,為什麼會和月澄發生那種事!
「那是中之島公園,春天有枝垂櫻,很美的。」
「妳來看過啊?」
「沒有,是月澄告訴我的。」何意特意提起月澄。
李立果然中計,問道:「她最近好嗎?」
「嗯…」何意眼望桂川水,在心裏斟酌著。
「怎麼說呢?」何意很遲疑。
「直說。」李立一貫的明快。
「直說啊…,月澄最近身體不太好,情緒也很低落。」對於必須如此迂迴曲
折、耍弄機關的自己,何意很厭惡。
「和江凡之吵架嗎?」
「沒有吧…」何意猶豫了,自從清水寺歸來後,月澄和江凡之間好像突然有
了微妙的隔閡,但月澄沒明說,只是何意的直覺。
「那為什麼?」
何意頓時語塞,這下倒像是自己被逼供,不禁苦笑道:「不知道應不應該說。
」
「那就別說。」李立指著桂川後的山巒說:「看這風景多好!」
夏天時蒼翠的山峰,如今滿目秋色。被陽光射穿的紅葉,呈現出透明感,更
顯嬌豔。
中飯時間,何意及李立在『渡月亭』吃著名的竹便當。
「剛剛吃的那個櫻もち,勾起食慾,現在反而更餓。」李立胃口良好,吃得
很香。
「慢慢吃,這容器是嵯峨野的竹子編的,菜色呢也是照四時節令來變化,很
精緻的,我們應該慢慢品嚐。」何意挾起一塊蒟蒻在嘴裏細嚼。
「好,慢慢品嚐。」李立也挑起炸蒟蒻,笑道:「日本人真愛吃這東西,沒
滋沒味的,有什麼好。」
何意微笑不語,改吃烤魚。她一向愛吃蒟蒻,想起幾年前有個男人也跟她說
過類似的話,是她大學時代的男友,後來分手了,當然不是為了對蒟蒻的意見分
歧,但倆人間的確有幾個重大的意見分歧,例如要不要在婚前發生性關係,何意
一直堅持說不。倆人最終的分手當然也不光只為了這件事,但在何意心中究竟留
下了陰影,何意自己也無法評估因而有多少正負面效應。這些年來,她歲數增長
,見識、想法當然有許多改變,對於婚前性關係也有了較為開闊的看法。
「但至少要基於愛呀!」何意一直在心中對李立吶喊著這句話,她最無法釋
懷的就是這個。如果李立和月澄彼此相愛,她一點意見都不會有,但李立從未表
現出對月澄有情,還老推給江凡之,卻做出這樣的事,真是荒唐。何意在這方面
的單純未經事,帶給她深深的困擾,她無從理解或者是逃避理解〜男性的生理是
大異於女性的。
「何意!妳要老實說。」李立突然放下筷子,表情鄭重。
「嗯?」思潮被打斷的何意抬起頭:「什麼事?」
「妳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一整個早上妳都很不尋常,我得罪妳了嗎?還是妳
遇到困難或麻煩了?我幫得上忙的話,妳儘管說,別客氣。」李立像是憋了許久
,忍不住霹哩叭啦一口氣全說完。
何意想「這倒好,我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哼!自投羅網。」但她到底
臉皮薄,怎麼也問不出口,只好恨聲道:「什麼都沒有,你別多心。」
「真的?」李立不信。
「只是在想一些事。」
「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以後吧!」何意無奈於自己的膽怯。
「妳真不坦白。」李立抱怨。
何意不禁有氣,哼道:「那你咧!有坦白嗎?」
李立頓時想起月澄的事,莫非何意已知曉。越想越有可能,她們住一起,交
情又好,月澄可能說漏了嘴,否則何意不會如此冷淡,他了解何意的個性,絕不
會無故發怒。看來此番劫數難逃,李立嘆道:「我如果有什麼不能說的事,也是
不得已。」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何意不知那來的靈感,引用起
古文。
「我大約不是什麼天青日白的君子。」
「那就是有不可告人之事囉!」
「何意,我是凡人,多少會犯錯。」
「也要看是什麼錯。」
「我知道,但我絕不是故意的。」
「是嗎?那是別人故意的囉?」何意想起月澄在醫院受的罪,還有那無辜的
小生命,不禁心頭火起,語帶尖刻。
李立看何意果然知情的樣子,又驚又愧,低著嗓子說:「我不會推卸責任,
但雙方都有責任的。」
「至少她愛你,你愛她嗎?」何意還有氣。
這下李立完全確定何意所問何事,心情沈重,勉力掙扎道:「愛不能成為藉
口。我們都是成年人,錯誤就是錯誤,犯了錯我道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如
何,又不是能賠償的事。」李立低下頭,啞聲道:「請妳諒解。」
「要我諒解做什麼,你該向她道歉的是另一個人。」
「我已經很誠心的道過歉了。」
「還不夠!」
「為什麼?」李立眉頭深鎖道:「要怎樣才夠?」
「因為…」因為月澄為此去醫院墮胎,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何意差點衝
口而出,她摀住嘴。阻止自己,改口道:「因為她很難過。」
「我也不好受啊!」
「你,自作自受。」何意的聲色嚴厲。
「我…而且我還得面對江凡之,雖然他們是後來才在一起,可是我總覺得對
他有絲歉意。」
「那倒不必,人家不見得會這麼迂腐。」何意雖這麼說,心中卻不無懷疑,
猶豫片刻,又說:「不過,你也別惾得去向江凡之道歉。」
「我知道。」李立的聲音苦澀。
倆人再度走回渡月橋,橋上人車依舊熙攘。李立小心護著何意,雖然被她責
備,但李立毫不怨怒,對何意只有更敬更愛。何意對李立這種心情並非毫無知覺
,經過這些事,她對李立真正的感受隱約浮現。現在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會不會太
晚?過去的自我欺騙、壓抑逃避,以致不能坦率面對李立的愛,才導致日後種種
事端,認真追究,她才是始作俑者,又有什麼資格怪罪李立。
「剛剛那樣咄咄逼人的,是我……。」何意手扶古樸的木頭橋欄,停下腳步。
「是我不對。」李立凝望著桂川水。
「我也不好,李立,我們都要反省。」
橋下清澈冰涼的桂川浮沈著幾片落葉,橋後的嵐山在陽光中閃耀著繽紛的秋
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