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聖誕
月澄提著行李，走在四条的街上。說是行李，其實只是一個中型提箱。她出
外帶團總力求簡單，行李常只是一隻提箱，頭髮也總梳整得一絲不亂，往後盤成
一個光潔的髻。今天她身穿橘色高領毛衣，咖啡色長褲套裝，配上金質耳環和金
鍊條黑提包，亮眼得令路上行人都忍不住向她行注目禮。
欲雪的天空灰綿綿，前幾天降過第一場雪後，雖未曾再下雪，但京都的天氣
一直陰沈。與冷洌的溫度對比的是喧鬧華麗的街景，原本繁華的大街因為聖誕節
將至，顯得更為熱鬧，到處都充斥著耶誕商品和購物的人潮，加上隨時可聞的耶
誕歌曲和四處閃耀的聖誕燈飾與聖誕樹，節慶的氣氛濃得化不開。月澄卻無心欣
賞，因為她心底也淤積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回到吹雪莊，何意正伏案用功中。月澄卸下行囊，拿出一小盒印著蘋果圖樣
的糕點。
「喏，這是妳最愛吃的蘋果甜派。」月澄將紙盒放在何意桌上。
「哇！謝謝！」何意收拾紙筆書本。
「不看了？」月澄鬆掉髮髻，倒了杯熱開水喝。
「嗯，休息一下。這個我要留到聖誕節吃。」何意指指小糕點盒。
「也好，當成聖誕糕，不用再買。」
「對了，這種甜點不是東北名產嗎？我記得妳上回是在福島買的，怎麼鹿兒
島也有？」
「不是，在大阪看到的，現在各地名物大約全國各大城市都有販賣。」
「唷，說不定京都的百貨公司也有。」
「可能，改天我們去看看。」月澄兩手握住茶杯取暖。
「經過大阪時有沒有去看江凡之？」何意彷彿不經意地問著。
「沒有，時間配合不上。」月澄的口氣冷淡。
「鹿兒島比較暖和吧！」何意趕緊改變話題，她希望時機恰當時再和月澄談
。
「是暖和多了。」
「好玩嗎？」何意也去倒了杯熱開水，又拿出一包米果，和月澄一起吃。
「是不錯，雖然是工作中，但溫泉泡得很過癮，我都是等深夜無人時才去。
料理這次也很棒，有蟹肉砂鍋、烤香菇、蒸豆子，都稱得上原味鮮美，哦，特別
是一道蒸筍絲冬菇飯糰，團員們都讚不絕口呢！」月澄說起旅遊工作就津津樂道
。
「真羨慕妳，既是工作又能玩。」
「當然工作的心情還是佔絕大部份，不過，偶爾能偷閒一下就很樂。下次去
熱海，又可以泡溫泉了。」
「什麼時候？不如我也跟妳的團，那我們就可以一起旅行了。」
「聖誕節過後，十二月二十七號，妳真的能參加？」
「二十七號啊！不能等到二十九號嗎？呀！也不行，新年假期我要回台灣。
」
「看吧！」月澄拿起一片灑糖霜的米果塞進小嘴裏。
何意嘆口氣，也吃了片米果。
「江凡之也說過要跟我的團，這樣就能常見到面。」
「真的？他要參加那一團？」何意見月澄主動提及江凡之，認為機不可失。
「怎麼行！我是在工作，讓他來豈不麻煩，又不能特別照顧。」
「你們最近比較少見面嗎？」何意小心地問著。
「是比往常少，我忙嘛！」月澄想及必須躲著江凡之的緣由，不禁有點沮喪
。
「妳不在時，江凡之來過。」何意決定冒險，單刀直入。
「咦！他來幹嘛？」月澄眉尖微顰。
「他很擔心妳。」
「有什麼好擔心的！」月澄順手打開電視。心頭有一點慌亂和惱怒，江凡之
這是幹什麼？找何意訴苦告狀？倆人的關係真的已糟糕到此地步？
「也許妳應該多陪陪他。」何意把電視聲音轉小。
「何意，妳是在當說客嗎？」月澄彷彿含著怒氣。
「我？你們又沒吵架，而且已論及婚嫁，我要說服什麼呀！」
「…其實…結婚的事還不確定。」
「噢？妳還在考慮？」
「……。」
「抱歉，我不是在刺探你們的事。」
「我知道妳是關心，只是…。」月澄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倆人的關係為什麼愈來愈僵，好像是一步一步演變來的。」
月澄竭力整理混亂的思緒。
「什麼時候開始的？」何意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追根究底。
「看，下雪了！」
月澄凝視著陽台外，何意也望向窗玻璃，大片的白雪像花瓣一樣飄舞著。
「這叫牡丹雪，很少見的。」月澄癡望著窗外。
「月澄！」何意又喚了一聲：「月澄！妳還沒回答我呢！」
「…應該是從離開小川病院以後開始的。」月澄的聲音微弱：「不，應該是
在之前，那天晚上妳問我『妳愛他嗎』，我的心裏就產生變化了。」
何意記起月澄當時猶如泥塑木雕的神情。
「像被一道閃電擊中，那句話讓我清醒了片刻，可惜，只有片刻。我不應該
把孩子拿掉，殺了自己的小孩，會遭天譴的。」
「別這麼說，妳有妳的苦衷。」何意為月澄的說法感到心酸。
「也許吧！這世間本是苦海，他不來也好。只是那陰影在我心中，也在實際
生活中影響了我和江凡之。」
多麼悲哀的諷刺，何意心裏也難過，犧牲了那無辜的小生命後，竟會是加速
摧毀月澄和江凡之的感情？
「怎麼個影響法？」何意真希望自己別再問了。
月澄苦笑道：「妳知道的，醫師要我暫停性生活。」
月澄少見的坦率令何意驚詫，更驚詫於自己先前的推測竟如此精確。
「我只好避著他，他當然懷疑，雖然用忙做藉口，他還是不高興。慢慢他態
度也變了，可是他並沒有自覺。」
何意憶起在清水的舞臺，那個陰鬱易怒的江凡之，不禁為他們二人嘆氣。
「我慢慢也看清他個性裏的缺點了，其實早就存在，我只是被自己蒙蔽。」
「每個人都有缺點的。」何意為江凡之說話，她也不明白自己想挽回什麼，
也許是昔日那個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對，我也有許多缺點。只是呢…如果有愛，就可以包容，沒有愛，就會不
能忍受。」月澄慢悠悠地說：「如今我才知道自己不能忍受。現在，這一刻，我
終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啊！」不可挽回了嗎？何意張口結舌，自己幫了倒忙嗎？
「所以妳當時那句問話真是關鍵，只可惜我沒有早點想通。我呢！還不夠現
實，也許應該說還不夠愚蠢。」
何意喟嘆不語。她為江凡之惋惜，為月澄喝釆，至少她有勇氣承認錯誤。
「妳成熟了，可惜他卻因此失去了妳。」
何意的衷心之語使月澄溫柔地笑了。
「聽！這歌聲。」
電視機裏流洩出優美的旋律，是平克勞斯貝唱的『銀色聖誕』。
月澄走到窗邊，看著白雪飄飛，想起江島英樹，想起自己多年前犯過的錯誤
，而今再犯，怎麼會如此愚蠢！人類總是一再重覆同樣的錯誤嗎？這紛飛的白雪
能掩蓋多少髒污？
「看來今年真的會是一個銀色聖誕。」
何意也走到窗邊和月澄併肩欣賞。
月澄想如果白雪能洗滌心靈，她希望自己能在銀色聖誕日用雪漂白自己積存
多年的心靈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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