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獎國際影展期間,每日早出晚歸,奔忙於工作和戲院間。家人不能理解這種狂熱,尤其父親,對於這種不能當飯吃的興趣非常不能接受─態度一直陰沉著,使我心裡非常難過。在心愛的電影和敬愛的父親兼兩面為難,兩頭掙扎。
走在台北多雨的冬日,我感到那厚重的雲層也低垂到心裏來。提早來到戲院是在下意識裏逃避在家時更為陰暗的心情,因為必須找藉口甚至說謊。坐在戲院外的木椅等候。一個灰色的早晨,沒有什麼人。很快的我就看見了把椅子拖到角落;躺在上面睡覺的流浪漢。那種睡法非常不舒服吧!我想起了家中厚暖的床鋪。
吃著最嗜食的麵包〈還是那家店裏的『主廚推薦』〉,我卻漸漸失去了食慾。把麵包收起來,我不安地看著報紙,也偷偷窺視著在濕冷的空氣中醒來的流浪漢,又是艱難的一天。他把所有家當〈大部分是報紙、塑膠袋和一些不明作用的布〉仔細收拾好,還盡量撫平已髒得發黏的頭髮。然後在離開前駐足在我左前方的閱報欄看報。才三十幾歲吧!五官端正,表情也很『正常』,不像有些流浪漢那樣令人既同情又害怕。他倒有點像潦倒得過了份的藝術家。什麼樣的際遇會使一個壯年男子讓自己淪落至此地步?
這麼想著時,突然聽到一個粗暴的聲音:「你在這裡睡覺?」一個年輕男子質問著,流浪漢點頭小聲說是。年輕男子憤怒地威脅著下次再讓他碰見要流浪漢好看。然後他誇張地弄出極大聲響;把角落的椅子拖到我旁邊排好。巨大的噪音,刺激著人。我震驚地看著他那潔淨白皙的外表,不是為了他外表與態度的不能和諧,而是他那樣的輕蔑,那樣的侮辱著一個人。即使只是一個卑微的流浪漢,但也是人啊!
突然間,我想到了父親,毫無緣由或者有某種聯繫。我明白了,父親的心情明晰地浮現了。對於生長在顛沛流離的時代的父親而言,物質才是生活的保障品;金錢才是生命的安全網。不是職業既花錢又耗費時間的電影;對父親來說不僅沒有意義,更是可怕的浪費。一直這樣浪費著的我在他眼中也跟流浪漢一般不長進吧!而我從沒有缺乏過,無賴地揮霍著父親的血汗,以為是天經地義,不能體諒父親的心境,還委屈地認為父親不瞭解自己。
而父親是瞭解的,生命最基本的根源;最樸素的動力─在這冷冽的早晨所遇見的流浪漢告訴了我。電影的光影彷彿是我單調生活中的熱力與希望,然而那只是華麗的魅影。沒有安定的生活;沒有溫暖的房子,沒有豐足的飲食‧‧‧‧‧‧沒有樸實的勞力就沒有華美的享受。譬如電影、文學、音樂‧‧‧‧‧‧它們的美全源於平常人平凡的耕耘。
還是電影迷。只是瞭解到生命最崇高的根源在最低處。心底的烏雲慢慢散開了,父親有一天會瞭解吧!他的女兒也是努力地在生活著。
刊於1989年3月3日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