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最近我才發現對一位作家『忠誠』是極為美妙的閱讀方式。專心一致的

鍾情於一位作者,認真地閱讀他的作品,經常會有意料之外的收穫,尤其會驚訝

於作者是如此的坦白於作品中。

      作品是作家最好的傳記。

      讓我有這種體會的作家是川端康成。先以一般的方式來介紹他吧。一八九九

年生於大阪市天滿此花町的川端,從一歲父親逝世開始,歷經了母親、祖母、姐

姐的相繼棄世,到了十五歲祖父病逝時,血緣上的近親全部離世了,成為一個徹

底的孤兒。這種淒涼的孤兒心境是不是反而刺激了他的創作力呢?讓他致力於文

學創作的除了天賦的才能外,難道不是因為在文字的世界裡他可以擺脫『孤兒』

這個無助無依的身分而主宰一切;不需受命運撥弄。當然這只是揣測,無論如何

川端一生的創作力是綿綿不斷的,無負於文學家這個頭銜。

 

      從二十二歲初受名家菊池寬賞識的《招魂祭一景》開始到二十七歲時建立聲

名;奠定地位的《伊豆舞孃》再到六十九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為止,迢遙漫長的

四十八年間,川端可以說創作不輟,這種毅力幾人能夠。讀著川端長長的作品年

表,我深深地感受到一位文學家偉大的創作毅力。然而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的

川端反而不再有新作品問世。是受制於繁瑣的應酬俗務?或者『江郎才盡』?也

許是兩面夾攻,惡性循環。川端終於在七十三高齡步上在四年前他還頗不以為然

的自殺之途。

 

    「我既不讚賞也不同情芥川,還有戰後太宰治等人的自殺行為」這是在諾貝爾

文學獎頒獎演說時川端自己所說的。是什麼原因使川端在短短的幾年間完全改變了

自己的『生死觀』?是因為無法忍受空有文學家虛名卻不再能創作的自己嗎?自殺

前他在文藝春秋作過一次演講,是他最後的告白嗎?題目竟然是:《希望做一位新

作家》。由此我彷彿尋找到了一條他當時心靈狀態的線索,他多麼懷念青壯年期創

作力豐沛的自己啊!也許生活貧困、作品青澀,但充滿了希望與自信。而今肉體困

頓,外務纏身,雖然聲名已達巔峰,但創作上一片空白,前方已無高峰可攀。對於

終生創作不斷的川端而言;文學生命的空白宛如肉體生命的無謂吧!沒有創作的生

命比死亡更難以忍受。也就是說當寫作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元素時,失去了這種生

元素的川端怎能不死!如果確是如此,川端可以說是以身殉文學,而文學天賦

恩賜,到頭來反身一撲,變成了詛咒。

 

      當然川端自殺的原因還有別的線索可探究。在他的隨筆《臨死的眼》中曾寫道

:「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表現,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距大聖之境終

究是遙遠的。」可是他又引述了一位年紀輕輕就去世的朋友的話:「再沒有比死更

高的藝術,死就是生‧‧‧‧‧‧。」言下並無排斥之意。川端康成也矛盾了!在當時他的

潛意識裡似乎已有一粒死亡的種子在萌芽。究竟死亡的情結是日本文人長久以來的

宿命誘惑,川端康成終於無法抵抗這致命的傳統。

 

      川端對禪學有濃厚的興趣,在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美麗日本的我》中幾乎

 通篇都以禪宗的觀點以及禪師們的事蹟與和歌來理解透析日本文化之美。其中也談

 論了自殺這個玄妙的問題,給人的感覺是美的幽暗處藏著死亡,二者是如影隨形的

 。也可以說;美是明亮的,但是美也有背面,投射下的陰影就是死亡。追求美的川

也追求了死亡,如此看來便很自然了,猶如花隨流水,葉落歸土。佛教裡也有『

死即是生』的觀念,深受佛學影響的川端最後的抉擇和這個觀點有無淵源呢?

 

      我們已經無法知道真相了,一切都只是猜測,只是埋葬了川端的死亡塔的一角

而非全貌。生死大疑,說不定連川端自己都不能回答──他並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在逗子瑪麗娜公寓四一七號房間裡,他最後的心境是什麼呢

為什麼會是無言呢?也許去研究他數百萬言的作品,我們或許能了解到他無言的

義。

 

      他最著名的作品當然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三部代表作:《雪鄉》、《古都》

《千羽鶴》。三部都充滿了川端獨步文壇的精鏤細描──對於人物心理妙到毫顛的

刻畫,對於景物細緻入微的觀察以及對於『美』的驚人敏感。

 

      《古都》以一對在不同環境成長的孿生姊妹為主角,她們的悲歡離合、生命情

味與京都的四時祭典、四季風物巧妙結合。結構嚴謹,筆觸優美,道盡了人生宿命

的孤寂。川端晚年的佳作,也是三部作品中最端整圓融的。

      從《古都》中可以看出川端對日本地方風俗及地理景觀的愛好。他曾在《文學

自傳》一文中自述:「許多時候,我是從市街的氣氛和景色中得到創作的激情。」

在《古都》裡,這樣的激情已被川端壓抑到最低,他節制自己的感情不使個人的偏

好過於氾濫,這時的川端已是成熟作家的風範。不過在這之前,旅居湯島溫泉區的

青年川端以對伊豆澎湃的熱愛寫下了近乎紀錄體的《伊豆之旅》,整本書中鉅細靡

遺地描繪伊豆種種,令人深深地感到他一洩不可收拾的『溫泉情結』。那樣的川端

其實也很可愛。雖然《伊豆之旅》內收錄的雜文有點瑣細,不節制,但是那樣盡情

地談論自己所愛好的溫泉區的川端真是討人喜。而且更可喜的是我們因而可以獲知

他早年的生活是多麼活躍─下圍棋、釣鯰魚、泡溫泉、四處旅行、熱絡頻繁地訪友

,充滿了明亮熱烈的生命光采。這樣恣意的川端和寫出《古都》的川端竟然是同一

個人。

      同樣洋溢著川端對地方風情的偏愛的《雪鄉》;不是一氣呵成完成的。而是從

昭和九年到昭和十二年〈三十五歲到三十八歲〉的四年間斷斷續續由《暮景之鏡》、

《白色的晨鏡》、《故事》、《徒勞》、《萱花》、《火枕》、《手毬歌》等篇以

作的形式發表,然後在昭和十五年發表了《雪中火災》、昭和二十一年發表《雪

鄉抄》、昭和二十二年發表《雪鄉續篇》,整部《雪鄉》才算完成,前後長達十四

年,所以《雪鄉》有些部分予人突兀不連貫的感覺是有其緣由的。

 

      但是《雪鄉》意境之美,實已達美的極致,堪稱為『美的結晶』,到處都閃耀

著晶瑩的光芒,猶如滿天繁星,數不勝數。而萬道美之閃亮;刺入心中;令人永遠

不能忘。

 

      幾乎沒有什麼故事性的《雪鄉》只有簡單的三個人物:研究西洋舞蹈的男子島村

、愛慕島村的藝伎駒子及島村暗中傾心的少女葉子。情節毫無曲折起伏,只是藉由每

年必到雪鄉來度假並和駒子幽會的憂鬱男子島村之眼來看雪鄉四時的風貌以及駒子幽

微的心靈世界。節奏舒緩優雅,是天籟般優美的抒情歌。

 

      雖然川端藉著島村之口一再宣稱『美之徒勞』,然而在《雪鄉》的後記中川端也

自承他是淺淺的背向島村,所以終究美麗並不徒勞。我是這樣認為,儘管川端最後以

自殺做為自己的終局,但是我並不認為他所創造的美是徒勞的。川端的美具有永恆的

質地,因為識了它,我感到澄淨的喜悅與平靜。

 

      《雪鄉》中的男子島村被描寫為學生時代偏愛傳統舞蹈和舞劇,後來又改習研究

西洋舞蹈。我不免要聯想這和他少年時代的興趣難道沒有關聯嗎?川端曾在《文學自

傳》中如此說過:「一個中學生竟迷戀祇園之夜,不分晝夜拿著小本子在淺草街上四

處遊逛‧‧‧文藝部的島村龍三他們帶著舞女們走,我又同『島村』走‧‧‧‧‧‧

。」又說:「娛樂場興旺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於是他寫下了

淺草紅團》。而《雪鄉》當然是《淺草紅團》的遠親,有著隱密微妙的牽繫。

 

     《淺草紅團》是川端三十歲時的作品。和《古都》、《雪鄉》那種古典閑靜的氣

息完全不同,充滿了喧鬧繁華的人間煙塵味,但是川端細膩的筆調已見端倪,深入地

刻畫淺草地區下層庶民的生活肌理,渲染著昭和初年日本娛樂場晦色的艷麗,令人再

度對川端康成感到驚訝──也有這種面貌的川端啊!

 

        作品確是作家最好的介紹人,反映了作家的個性、興趣、偏好、思想‧‧‧‧

‧‧所以《千羽鶴》標示了川端晚年的創作主題,似乎也顯現了川端晚年的心靈憧

,那就是對青春的戀慕追憶。有人稱之為『老牛吃嫩草』的文學。其實川端一向

被稱許為女性心理專家〈如果以心靈細微敏感的程度為標準,川端是比女性更女性

的〉,以他所熟悉的女性為主體配合自己的晚年心情來寫作也是很平常吧!

     《千羽鶴》也是以連作的方式完成的。包括了《千羽鶴》、《林中的夕陽》、

《志野瓷》、《母親的口紅》、《星星》諸篇。有人也許認為《千羽鶴》的美景是

病態的,因為其中涉及了近於亂倫的情慾關係。不過,我認為《千羽鶴》其實是一

部充滿了幻想美的作品,雖然並不是令人愉快的──懦弱且耽於幻想的男主角菊志、

沉溺於感情漩渦不能自拔的太田夫人、背負著罪惡感的太田文子、充滿妒恨;玩弄

手段的栗本千花子,這些人糾葛在鎌倉的茶道世界裡,行為卻背離了茶道所講究的

規矩、節制、禮儀。不過,在翻騰的情海慾濤中,川端終究還是指出了照明的燈塔

,雖然只是心靈的幽明微亮。

    「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閑寂,當然是指潛在內心裡的豐富情趣,

極其狹窄、簡樸的茶室反而寓意無邊的開闊和無限的雅緻。」川端曾在《美麗日本

的我》中這樣說過。《千羽鶴》的氛圍也有點這樣的味道──內心豐富的世界才是

真實的世界。《千羽鶴》裡所有外在的情慾糾纏都是虛幻的,只有內在的感覺空間

才是生命真正的存在。書名叫《千羽鶴》也取得微妙。拿著桃紅皺綢上繪著白鶴千

隻的包袱的稻村雪子;對男主角菊治的現實人生幾乎沒有影響,但是千羽鶴圖案的

包袱和雪子的影像卻經常浮現在菊治的腦海,這樣看來千羽鶴不是猶如心靈的象徵

嗎!

      看《千羽鶴》當然有許多不同的方式,事實上《千羽鶴》是川端的三部代表作

中最複雜的一部,以『幻想之美』來標示《千羽鶴》當然是過於單純籠統,不過是

我任性的主觀,但是我相信寬容如川端一定不反對每一個讀者都有自己的閱讀方式



      與《千羽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另一部作品是《湖》,是川端六十二歲時的作

 品:為人師表的桃井銀平在與女學生的戀情被揭發之後被迫辭去教職,奔亡流浪於

 被追逐的恐慌中而另一方面又追逐著在流浪途中偶遇的陌生女子。憧憬著女性之美

 的桃井銀平以瑰麗多采的幻想為生活的基石因而更加凸顯出自身肉體的醜惡衰弱,

 這樣的肉體生命是虛空無謂毫不值得留戀的,晚年的川端有這樣的心境嗎?否則怎

 會寫出《湖》這樣詭異的題材。而比《湖》更為走火入魔的《睡美人》如果也要以

 『幻想之美』來理解連我自己都要茫然了。童話般的書名、咒語般的內容,川端晚

 年的心靈多麼錯綜,連《古都》那樣典雅的作品他都說是在服食大量安眠藥中完成

 的異常之作。而《睡美人》呢?豈非異常中的異常,也許反而是正常的了,是文學

 家謎樣心靈的另一角度,猶如『美』的背面。

 

    川端曾在《美麗日本的我》中提及江戶後期禪師良寬在六十八歲時偶遇二十九

 歲的年輕尼姑純真的心,獲得了崇高的愛情‧‧‧川端的敘述充滿平和地欽羨,他

心永遠是年輕的,因為是年輕的心所以更加清澈地映照出肉體無可挽回的衰敗。

 

    我想川端臨死之際也和良寬一般有著清澈如鏡的心境。

 

    隔著遙遠的時空距離以及更加遙遠的生死距離我以自己的方式閱讀川端是幸抑

 或不幸呢?閱讀的過程有無數迷霧也有無比的喜悅,甚至可以說也有幸福,惟一

悲哀大約只有在意識到旁人並不知道也不想理會更不可能去閱讀川端康成時才會

淡昇起。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就像川端康成的生命一般──重要的是他一生中無

創作而非最後的死亡。而我閱讀川端重要的也是過程裡無數的靈光迸射燃燒成

靈的火花,而非最後的結論或旁人的認同。

 

     在這混沌迷離的時代,我有幸能親近文學,有幸能聆聽到川端的心靈之音,儘

在時代的轟隆巨聲中那是如絲線般細微遙遠的聲音,但聲聲清晰,牽引我逐步走

向澄澈之境。這樣的遇合不是一種幸運嗎?我豈能不滿懷感恩。

 

    川端先生!謝謝您!

   
    發表於1989年2月22日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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