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晨,先生興沖沖地拉著剛起床的我上頂樓。獻寶般指著花圃旁
一盆繁茂的花木說:「妳看!」
「啊!鳳仙花開了!」我感動地望著淡粉紅的鳳仙花優美的姿容。
「對啊!很美喔!」先生也很歡喜。
這株鳳仙花是我去年夏天從台東友人處要來的種子。秋天時分別撒種在
一樓和頂樓的花圃。在幾乎要遺忘時,今年春天其中一株在頂樓花圃開花了
,欣欣向榮,生氣盎然的小白花像一隻隻小蝴蝶般可愛。然後,在我將又要
淡忘時,這株粉紅花朵的鳳仙又殷殷來相告:「不要忘了我們喔!」
平常我很少上頂樓。家中花草事全賴爸爸照顧,說功勞,爸爸才是真正
為鳳仙花費心力的人。但我耍賴,對剛剛也上頂樓來的爸爸邀功:「爸!你
看!我種的鳳仙花開了!是我種的耶!」
「開好久了,」爸笑道:「哪是妳種的!是我從樓下移植上來的,前陣子
被妳媽當雜草拔掉了,我把她救活的。」
保定農學院畢業的爸爸確實有自誇的資格。但我仍笑鬧著不肯承認,直
說:「不管,總之是我撒的種子。」爸爸好脾氣地笑著,不再說什麼。對縱
容我撒嬌的爸爸而言,也許我也像是另一株鳳仙花,幼時染上小兒麻痺,高
燒不止在鬼門關前徘徊,好不容易才搶回一條小命。那些南來北往求醫診治
;費心力、花大錢的故事,媽媽曾幾次告訴過我,爸爸卻幾乎從未提過。但
我知道在那其中受煎熬最深,奔波最力的是爸爸。
這兩年來爸爸的性格變化極劇,變得毫無脾氣,隨和安詳。但在另一方
面也變得更為固執,譬如只愛吃麵條、餃子、地瓜、肉鬆和高麗菜;只喜歡
看旅遊、摔角節目和新聞報導。而且記憶力大衰,許多人、事都不記得了,
因而常說不知道。對許多事物也不再有興趣。人情世故、人際交往也顯得天
真純稚。
去年夏天初返鄉定居時,驀然驚見這樣的爸爸,不免令我憂心難過。但
如今我已不再窮擔心,只想好好陪伴爸爸走過人生的黃昏,因為他真的是老
了──我接受這樣的事實。回想兒時,爸爸陪著腳殘的我走過許多崎嶇路途,
而今該是我陪他了。也幸有先生體貼疼惜,陪我住在只餘二老的娘家,讓我
稍盡點心意,也讓爸爸終能安心卸下心頭牽掛──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我知
道一直到了三十好幾還在遠方漂泊的我的終身無所託,是爸爸最心急又說不
出口的隱憂。終於認識現在的先生時,他仍舊不安,因為先生年紀比我小許
多,學業又未完成。等我們歷經重重考驗終於結婚時,爸爸才算安下心。
現在我與爸爸相處,喜與他玩笑,因為他漸漸像個小孩子了。但我不願
感傷,只願感謝,感謝還有機會為爸爸做麵條、煮餃子‧‧‧,陪他看旅遊
、摔角節目,還有一起欣賞鳳仙花開。
以筆名橙光發表於1996年11月8日台灣時報副刊
父親逝世已11年。寫作此文時我是否已感觸到與他相聚的時日已不多?─2013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