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和爸爸要搬家了。離開這一區，心裡有點
不捨，它伴著我渡過了來美後的五百多個日子。清晨，再
度走上倫巴底街，剛來時覺得辛苦的坡道；如今卻留戀不
已。早晨的空氣很清新，我的心也一片清明。腦海裡浮起
這兩年來的種種，包括與我已漸行漸遠的H。日後我們若有
緣再見，我會對他說什麼呢？也許只是一句「好久不見」，
也許道聲好。但不論說什麼，我在心裡已經原諒他了。不，
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只是非常清晰地看見人的軟弱。心
裡很平靜。   』

    孫浩也再度走上倫巴底街。和京香文章中同樣陽光明亮

的早晨，可是他心裡並不像京香那麼平靜，要獲得那種平靜

，必須付出代價。京香在十年前就被迫付出。而他遲至今日

才開始，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京香的痛苦和自己的悔恨。

如果不去面對，永遠也無法消失。十分鐘前，他在『Sunny

House』本店外守候半個多小時之後；終於等到京香。但他

隱身在對街的樹後，不敢出面相認，只目送著京香從乳白色

車子出來的身影；隱入門內，那一刻，倏忽即逝。孫浩的心

猛烈地跳動著，腦中轟轟一片，隨後他即倉皇而逃，怕人起

疑；怕京香發現。匆匆逃來倫巴底街，手裡還拎著昨天買的

半打千層派。原本她打算用這些千層派做為話題，告訴京香

他以千層派為線索尋覓到她的過程。但初見京香的那一瞬間

，孫浩覺得自己虛弱 軟爛得如一灘泥。他拿什麼去見京香？

ㄧ個背叛者，無情的人，戴著虛偽的懺悔面具。

    倉促間，只想到再去倫巴底街吧！途中遇見了一個流浪

漢，順手就把半打千層派送給他。流浪漢為這突來的運氣歡

欣不已，直喊著：「上帝保佑你！」


    「God preserve you」孫浩喃喃唸著。上帝會保佑他，原諒

他嗎？如果要祈求別人的原諒，自己應該要先坦然認錯吧！

究竟還是得去面對京香，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寬恕與平安。

    陽光真暖和，倫巴底街頂俯瞰的舊金山街景清新如天堂

 。 
   『人生就像一座千層屋。必須爬到最頂層，我們才看得
到生命的全貌。』

    不過，老天在最高處，看得清芸芸眾生的這一切吧！每

個凡人都有各自不同，高高低低，自以為是的千層屋。孫浩

明白了，如果他不爬過這一層，永遠也攀不上屋頂。

    他再度走回『Sunny House』本店。立在對街，看著窗內

正忙著店務的京香。十年光陰如流水，京香仍彷彿是當年那

個頭髮挽在耳後，晨光裡低頭擦拭窗沿的小女孩。但如今她

真正是雷諾瓦彩筆下那樣的美婦人了，不再是孫浩的幻覺。

十年一彈指，他好像又回到第一次看見京香的那一天，笑顏

明亮的她綻放如春天的雛菊。

    孫浩看了好一會，終於走過街，推門而入。



    原稿完成於1995年12月8日
    約刊登於1996年8月台灣新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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