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床,忙著洗衣灑掃。回到臥房打算叫醒兒子、先生上學上班。突然
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走到床畔俯身嗅聞,是先生呼吸間發出來的氣味,我
默默打開窗戶,心中充滿不可思議之感──那味道和父親生前的氣味幾乎一模一
樣。
先生醒後我告訴他身上突然出現氣味的事,但沒有提起父親。先生一向有
潔癖,一聽此言,立即與我檢討原因,從食物、藥品到生活習性,並決定從此
每天洗頭。有一陣子日本的粉領族流行在早晨上班前洗頭,以免在擁擠的電車
裡讓別人聞到頭皮油垢味。但是先生的味道和清潔習慣無關,我一再試著對他
說明他的乾淨勁已是人類少有,並且強調那是男性的味道。
「費洛蒙嗎?」先生是藥師。
「嗯,也許。」我也是藥師。
兩天後,先生告訴我:「我自己也聞到了,以前爸爸身上也有這個味道。」
先生直率的說法讓我吃驚之餘如釋重負。
原來那味道與父親的關聯並非我的幻覺。
父親逝世已近一年,但我還是經常會夢見他還活著。在夢裡我總是又高興又
擔心地想著:「啊!幸好爸爸又活過來了。」雖然荒唐,但在夢的世界,「死而
復活」既輕易又令人安慰。
先生是理性的人。每次看我哭父親,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安慰言詞也很理性
:「對爸爸而言,那樣比較好。」我還是哭。許多回之後,先生靜默了,任由我
哭。三個月前有一回我告訴他,在父親生前起居的小客廳聞到父親的味道。
「也許是爸爸回來了。」
先生並不以為然,回道:「剛搬來鹿港住時,我也曾在小巷裡的老屋聞過像
以前小時候在彌陀老房子的味道。荒廢的屋子,因為木材磚石潮濕加上時間的作
用,就會產生氣味,經太陽一曬,四散逃逸的味道幾乎都一模一樣。」
後來我在小客廳的穿衣鏡前發現幾把父親生前專用的梳子,拿到鼻前一聞,
父親的氣味濃厚。因為這個前例,我不想提從先生身上又聞到和父親近似的味道
,沒料到先生坦然承認,但他是理性的人,毫不以為意,只是忙著研究原因。
又過一天,他宣稱是房間過於密閉的緣故。
「除了門,其它地方都是密閉,空氣無法對流。」
隔天,氣味消失了,這個話題也消失了。但是我依舊認為這件事和父親有關
,在聞到氣味的這幾天,我突然胃口盡失,身體沉重,和父親去世前的狀況類似
。那種反常無緣由的不適令我極度消沉委靡。一回撐著病體在晾衣服時,我突然
感受到,對於失智又腎衰竭的父親而言,死亡也許反而是一種解脫。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對於父親的死亡稍感釋懷,不再剖心挖肺地笞打自己。
氣味消失後不久,我的『病』也好了。是父親不忍我這一年來的痛苦艱難而
以味道、病痛開解我嗎?
我沒有答案,但喪父以來痛徹心肺之苦;抱憾自責之情已漸漸被撫平。
以筆名『李馨』發表於2002年4月12日自由時報花編副刊
當時花編副刊的主編還特別打電話給我,稱讚此文有『日本風味』。
刊登之日竟是父親逝世周年!在花編刊登時被改名為《細細回味》,
但我比較喜歡原名的簡潔與餘韻。
爸爸盛年時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