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八月天我們旅行於日本的四國與北陸 ， 盛暑的陽光炙烈如火光，灼人眼目
、燙人肌膚，使我們素來對日本充滿詩之嚮往的旅情迅速溶解蒸發 ，只留下了浮沉
於淋離汗水中的驚嘆──日本怎麼比臺灣還熱？
是盛夏！連日來新聞這麼報導；又創下高溫紀錄，旅途中偶遇 的日本人也頻頻
喊著「ぁつい 」。揮汗如雨中，旅程漸近尾聲，這一日來到了山梨縣的石和溫泉，
山梨縣的首府甲府就在附近， 這兒盛產葡萄與水晶 ，導遊建議我們不妨買點葡萄酒
品嚐 ，享 受一下葡萄之里的風情。地屬本州的葡萄之里距東京不遠，氣溫比四國或
北陸都低，近黃昏時又開始起風，淡淡涼意裏，我蜇伏已久的旅人心緒又甦醒了，興
致高昂地要去尋找葡萄美酒。
夏天是溫泉鄉的淡季，所以街路很寧靜。旅館右側的店鋪都極高雅。但西洋風濃
郁，像是異國中的異國。我們往反方向行去，過ㄧ個紅綠燈，右轉，就走在充滿日本
庶民情調的街道上了。古舊的米糧店裡年輕的店老闆和更年輕的妻子勤奮地忙碌著。
他們也兼賣葡萄酒，挑了一瓶紅葡萄，接過店老闆恭謹遞來的找錢和樸拙的包裝紙袋
，我的旅人心更加飛揚了起來。回去要好好暢飲一番啊！尤其ㄧ路都煎烙在烈陽之下
，此刻手握葡萄 美酒，想像它的清涼美味，更是備覺乾渴。
快快回飯店去吧！ 這樣催促著時，走經一家水果行，夏日的扶桑水蜜桃，品名
叫「白鳳」，雙頰紅豔地招惹著旅人心。我們移步入店，細細觀看之下，才發現這
家店大約因為生意清淡，所以水果都不夠新鮮 ，於是和友人吱吱喳喳的品頭論足起
來。
聽見異國語言的老闆 立即靠過來，興致盎然地與我們攀談著。儘管日語能力不佳，
但在努力溝通下，終於明白了已是暮年的老闆為什麼對中國話特別敏感，少年時他
曾「駐防」上海，那時他才十七八歲，戰爭已近尾聲......。
「五十年了啊！」背已微駝的老闆搖著紙扇感嘆著，像是對昔日唏噓以及對青春
的追憶。店裡也兼賣雜貨罐頭，但從貨品蒙著薄灰的狀況看來，生意大約和水果一
般不佳。往日滿腔熱血愛國的少 年歷劫歸來後，無論經過了怎麼樣的人生，最後究
竟也只能困守小店，終老於這個寂寞的溫泉鄉。戰爭是殘酷而又愚蠢的，不管是對
於侵略者或被侵略者，無數人的生命都被浪費了。
雖然水果不美，但我們依然買了四個水蜜桃。走出店來，晚風更涼了，黯色的
街道上遠眺飯店的燦爛燈火，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那一夜，在連飲三大玻璃杯的紅葡萄酒後，我終於不勝酒力，懕懕臥倒床上。
但在昏沈的肉體中我的心靈卻異常清晰地浮起：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醉臥沙場反而是種幸福吧？而醉臥葡萄里呢？這昔日的敵國是今日的友邦嗎？
我想，醉了，也好。
摘自1993年4月24日刊於自立本土副刊舊作
1992年7月28日高松栗林公園
1992年7月29日四國岡山後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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