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對於從小看好萊塢電影電影長大的我而言:「西部人」這名詞彷彿專屬於馳騁於廣大原野的豪情男女。來到台東工作不及半月的某日,在和同事的閒聊中初次聽到了:「你們西部人……。」我有霎那間的混淆迷惑,心裏快速旋轉,腦海中的畫面迅即映出《錦繡大地》、《原野奇俠》、《驛馬車》、《紅河谷》……等著名西部電影裡的場景及人物。但影像瞬間即逝,我馬上明白了,他指的是我─來自山的另一邊的城市人。

    『西部人』乍聽之下有些生分疏遠,彷彿我是不懷什麼好意的異邦人。難道在相對於西部人的東部人心目中,隔著重重山脈的是另一個遙遠的國度,一個陌生的西部世界。

    來到東部始知;原來我是西部人!但是我只是一個可憐的西部人,困於塵囂灰煙,擠悶窘迫的台北城已久,偶得機緣,脫身東來。像是重獲自由的囚人驚喜於新天地的廣闊無礙。每天,我迎著朝陽微風,騎著輕快單車,來到鯉魚山畔的醫院工作。山色青青,遠天如洗,每一日都像是新生為人。我的眼總是微微瞇著,像是初嬰新啟雙眸,欲睜還闔,新世界的光太亮了,我還有些不慣,也有點不相信;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就在眼前!而我只是一個可憐的西部人,震懾於東部的雲天山海、清新質樸,不懷什麼心意,只是撼動,然後明白自己舊日生活的可憐可哀。

    只是我的工作絕不能自憐,因為醫院裡多的是需要悲憫的人。我當然沒有任何資格去悲憫任何人。只能盡量和顏對待每一個因病苦而容顏灰暗的世間眾生。有些人也許無禮;有些人可能無知,但我有什麼資格生氣或不耐呢?在廣大的東部世界裡,我的無知無禮也許更甚。我不知道雲山的變幻;我不識路途的方向;我不懂山地話……。我不存任何心思,空洞如一張白紙來到這兒,我能做些什麼呢?

    黃昏了,台東日色依舊晃亮,是照耀人心,令我眼眸微啟的東部天光。踩著單車回住處,心中想:在台東,我這西部人能做什麼呢?

    之二

    往台東的自強號上,他是我的鄰座,三十出頭的年紀,著一件長袖藍花襯衫。我看他未經勞動的手上隱隱亮著幽光的金戒指;心裡想「他是一個商人吧!」有一種精明外露。雖則他埋首於好幾份報紙中,我還是直覺的認定他是一個商人,可能還是一個香港商人,也許是他座位旁藍綠色的屈臣氏塑膠袋使我如此聯想。

    車過花蓮,我們攀談起來,始知自己的直覺完全是錯覺,他是一位精神科醫師、虔誠的基督徒。他說:

    「我至少要在台東待上一二十年。」

    對於即將面對未知的台東生涯的我,他的決心與其說使我感動,倒不如說令我驚訝。為什麼呢?為什麼他願意捨棄台北一流大醫院的安穩高薪,而來遷就這偏遠山城的未知。對於未知,我有滿懷的惶惑,他則顯得自信滿腹。對於台東,他有所為而來。而我卻是毫無己見,懵懂無知的說來就來了。

    對於一片混沌的我而言,單純的相信;他是一心要為東部人貢獻己力的西部人是不增加自己迷惑的好辦法。

    雖然我還是對他東來的真正心態困惑,對他的人也覺得有難以親近的距離感。直至某日,和友人騎著單車經過市內中華路和大同路的交叉口,一棟純白色的建築吸引我的視線,友人說起那家醫院的故事。    醫院名叫東和外科,原先是戲院。

    「是台東最後一家戲院。」友人說〈註〉

    改建成醫院後,在院長充滿理想色彩的經營下,成為一則台東傳奇。至少我認為是一個現代傳奇。私人經營的東和外科是完全沒有私心,不以營利為目標,真正為病患服務的醫療場所。因此收費奇低,朋友說有一次她的親戚去掛急診,又打針又吃藥,總共才收費五十元。我聽得瞪大了眼睛。但是在這樣低廉的收費中,東和卻有品質極高的醫療水準,是院長無我的精神感召所致吧!也因為他們的醫護人員享有媲美大醫院的薪資和福利。

    「院長本人只領取固定薪水,盈餘都和員工共享。」

    這在台東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事,所以朋友淡淡道來,彷彿很平常。我卻聽得眼睛發亮,急急問著院長是哪裡人?

    「台南。」朋友說。

    又是一個西部人!一個真真正正心懷悲憫,為東部人鞠躬盡瘁的西部人。我突然想起自強號上認識的新朋友,那位意志堅定的精神科醫師,只要他是誠心為服務人群而來,我又何須疑惑於他東來的推動力是什麼,重要的是他來了,誠懇地踏進這東部新世界,也許日後他也能創出一則醫療佳話,台東傳奇。

    只要有心,誰不能呢?我不也是醫事人員嗎!站在緊張忙碌的調劑檯旁,處方單如流水般進來。曾抱怨它是索然無味;單調如機器人般的工作。在這一刻突然有了新的意義,我望著東和外科那純白屋宇上的紅色十字架,滿心喜悅,即使不是基督徒也能仰望那樣的情操吧!

註:台東在七十九年十一月底有一家戲院重新營業。十二月再添一家,使台東戲院業在沉寂兩年餘之後重露曙光。

刊於1991418日民眾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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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東長濱附近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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