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坐火車時會感到淡淡悲哀,她已不記得。也許是從她

和那個綽號叫『海明威』的男子分手之後,也或許要追溯到更遠‧‧‧‧‧

‧。

      她六歲時第一次坐長途火車。那時還有光華號,光華號裡隨車附送一盒

點心,她記得有香蕉和餅乾蛋糕。她充滿樂趣的吃著,然後吐得唏哩嘩啦,

連坐火車都會暈,她就是那種極端敏感之人。後來她為了某種緣故必須離家一

陣子,也是搭光華號離開中部的故鄉北上,父親陪著她,同樣的火車點心,兩

樣的搭車情緒,她已不再暈火車,但也吃不下那盒點心了。她還記得車窗外悲

傷的夜色流進燈光昏暗的車廂內時,心底湧起的寂寥,她才十歲,內心已充滿

熟離愁,也許那是她第一次探首──進入了成人世界獨有的無可奈何之境。

      這一次她再度搭長程火車,當年的光華號早已銷聲匿跡,她如今坐的是自

強號,然而還是長途車,從台北到台東,整整六個小時。近年來她經常以此為

交通工具,往返於工作地和家中。也許她會染上火車憂鬱症,除了童年的記憶

和海明威男子以外,還因為她每次搭火車都是為了離家,從高中到大學到就業

,火車在她的生命中一直是別離的象徵。這回她更遠赴島嶼的東南端工作,離

家之距日遠一日。

      東台灣的風景優美,海岸線的遼闊壯麗更是宜人。但她經年看著,慢慢麻

木了,襲上心頭的依舊是淡愁,像夢一般遙遠的旅程,在文人筆下也許很浪漫

,但她只覺得憂鬱,想著那個叫『海明威』的山地男子,有俊挺分明的五官。

傲岸地坐在她旁邊的位置,彷彿是部落裡的王子,他確實也是,只是中學時代

遷往北部,後來考上醫學院,成為一名醫師。這些在他們初識的夜行火車裡聽

來恍惚如夢。

      「如今他在那裏呢?」她鬱鬱地想著,去年冬天分手之後,他和她都各換

了工作,從此音訊乖離。她望向車窗外樸素的村落景觀。

      『豐富』

      無意間瞥到的這個地名使她思潮轉向,想起幾年前看過的電影。
垂老婦人

在生命路上的盡頭惟一願望是返回老家看看。波折迭生的旅程雖使她力竭困乏

,但在最後終於踏上家園青翠綠草地時,老婦體內湧出的力量與喜悅,使她彷

彿又重生為人。

      夢想得償的老婦是幸福的。她繼續望著車窗外東台灣素美的鄉野,想著:

「難道自己不幸福嗎?」至少自己還能經常回家,即使車程漫長,但比起老婦

的旅程和直到人生盡處才能嚐到的幸福之味,自己難道不是幸運兒嗎?

 

      車過漢本,公路旁一家『一路通公路飲食店』,她聯想起別的,不禁失笑

,一路通?從上一路通到下嗎?豈不腹瀉了!她凝結的心情竟也慢慢通了。公

路上有一輛幾乎與火車同行的白色小轎車,車內一位少婦抱著幼兒,熱切地向

她這個方向揮著手。幼兒起勁揮舞的小手和少婦慈柔的微笑使她不禁也笑了,

把手悄悄抬起,微微地搖著。

 

      車到池上,她在短暫的靠站時間匆促下車買了一個便當。將販賣箱掛在胸

前的便當小販忙碌地奔來跑去,爭取著短得可憐的時間空隙,那瞬間即逝的兩

三分是他們每日營生之所繫,是黃金般貴重的時間。她看見一個中年小販在車

子緩緩開動時一邊小跑著一邊把九百六十塊的找錢遞給乘客,雙方交接時不很

順利,而火車已快駛離月台。她牢牢盯著小販粗糙的手,心裡為他緊張不已。

小販毫不懈怠地快跑著,終於把錢交出。她如釋重負地靠向椅背,緩緩地將那

四十塊一個的竹片盒裝便當打開,想著小販樸實黝黑的臉,竟然感到鼻頭微酸

,自己是多麼不知足的一個人呢!她想,和那個辛苦為生活奔波的小販比起來

,自己的生活多麼安逸,卻只知道自憐自哀,只懂得索取人間的報酬,卻吝於

付出。直至此刻,她才深切地領悟到自己過去是一個怎樣缺乏反省的人。

 

       而她的火車憂鬱症從此不藥而癒。

 

 

    錄自1992年6月6日民眾日報副刊舊作

    虛實交錯的散文小說。照例情事是假,其餘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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