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媽還有小陽終於搬到爺爺家生活了。媽媽變得很忙，主要是因為爺爺太
愛出門，連阿嬤也常不在，媽媽只好拉著我們陪爺爺去散步，之後再煮飯做家事。
有一天午飯後我在客廳寫暑假作業。小陽拿著阿嬤買給他的塑膠寶劍揮舞個不停
。爺爺坐在沙發上好像很感興趣地盯著小陽看。
「爺，一起玩。」
小陽爬到爺爺的膝蓋上，當成騎馬般吆喝著「進攻！」胖胖的小手往前一指。
我揮揮鉛筆「小陽下來。」
小陽爬下爺爺的膝蓋，把塑膠劍鞘遞給爺爺。
「進攻！」
小陽向爺爺猛揮寶劍，爺爺緊閉著嘴，一臉認真地用劍鞘接招，一來一往好幾回
。突然爺爺往前一伸，猛然奪走小陽的寶劍，不肯還，小陽哇哇大哭。阿嬤這時剛
好要出門，走過客廳看見這情景。
「小陽才多大，你跟他搶！還他！」
阿嬤一面怒斥一面戳著爺爺的手臂。
爺爺瞪著阿嬤，不肯放手。
媽媽從廚房出來，身上穿著圍裙，兩手還溼漉漉的。她向爺爺柔聲勸慰「爸！
還給小陽好嗎？」爺爺看著媽媽，把塑膠寶劍遞給她。
「媽！妳要出門？」
媽媽把寶劍拿給小陽，對著要出門的阿嬤背影問。
「嗯。黃太太那裡欠一咖。」
「那不要太晚回來，騎車要小心。」
「災啦！」
媽媽很輕地嘆口氣。
「爺爺等一下如果要出去記得叫媽媽。現在我先去躺一下。」
媽媽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每天都很累，所以中午都要休息一下。
「嗯，知道。」
我繼續寫功課，過沒多久，爺爺起身準備出門了。
我趕緊跑到臥房，看見媽媽背對著房門發出微細的呼吸聲。
於是我和小陽一人一邊拉著爺爺的手和他出門。媽媽很累需要休息，我們陪爺爺
就好。
爺爺雖然常常出門逛，但沒多久就會回家，從來不會迷路。他的散步路線很固定
，大概就是順著家門前的馬路；向左繞一個大圈從右方回來。中途有時他會晃進鄰
居家玩，因為媽媽事先已經一家一家打過招呼送了禮物。所以大部分鄰居看到爺爺
逛大街般逛到他們家的客廳或廚房也不會說什麼，因為爺爺就只是繞一繞，有時看
到糖果零食會抓一把，如此而已。但是有少數的鄰居會很不高興。
「出去！出去！」
他們會很不耐煩地對爺爺斥罵，順便也會對我說「帶汝阿公轉去，賣在外口亂找
。」我都故意聽不懂，但有時他們說的我是真聽不懂。
「嚇戲嚇眾！」有人曾這麼說。雖然不懂意思，但那不是善意的話，我知道，也
許爺爺也知道，因為別人生氣時爺爺的表情會顯得很害怕迷惑，像受傷的小動物一
般。
今天小陽一起跟來，鄰居們顯得比平常開心。
「好可愛呀！」有一個胖大嬸尖聲讚美。
大家都這麼說。沒錯，小陽雖然是男生，長得卻像洋娃娃一般美麗。
「來，弟弟，吃糖。」
爺爺也想拿糖，大嬸沒說話，臉色變很差。
「回家吧！爺！」
我拉著爺爺，他的手裡捏著兩顆糖，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很刺眼。
我和小陽單獨陪爺爺出門散步的幾天後，阿嬤找工人來把大門的鑰匙換了，出入
都要用鑰匙才行。所有的人都分到一把新鑰匙，除了四歲的小陽和爺爺。
爺爺被禁足了。雖然媽媽反對，但阿嬤堅持這麼做。
「妳不知道別人講得多難聽。」
阿嬤繃著一張臉說「嚇戲嚇眾」。
唉，那句不懂的台語又出現了。
「爸不過是像小孩一樣，又不會傷害人，也還認得路。」
「不行就是不行！」
阿嬤是老大，她說了算！
從此爺爺只能每天下午由媽媽陪著出去逛一逛。阿嬤即使每天都出門也不肯帶
爺爺出去。她說「嚇戲嚇眾」。有時還會阻止媽媽帶爺爺出門。但是阿嬤常不在家
，所以每天下午媽媽會帶爺爺出門走走。偶爾我和小陽也會跟，通常我們都陪爺爺
走他的老路線，回家前媽媽會在超商買三瓶養樂多，我和小陽還有爺爺一人一瓶。
有了養樂多，爺爺才願意進家門。媽媽會說「回家才可以喝」。
可是爺爺一天比一天沒精神。媽媽說以前爺爺愛出門就出門，天天出去逛好幾回
，現在只能下午出去一次，當然不開心。雖然不開心，但爺爺從不發脾氣，只是沒
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發呆，而且從早上就開始打瞌睡。
有一天午飯後，媽媽切了一盤蜜蘋果給爺爺吃，我和小陽搶著要，因為我們都知
道這蘋果香甜多汁好美味。爺爺吃著吃著，蘋果的汁液從他的嘴角溢出來。媽媽拿
手巾幫他擦拭。接著媽媽蹲下身體為爺爺剪指甲，爺爺縮了一下，好像嚇一跳，媽
媽抬頭說「會痛嗎」，爺爺停止所有的動作像木頭人般，然後盯著媽媽的臉說「
薇鄉」！「這個腦子壞了！」
爺爺一邊用握緊的拳頭打自己的額頭一邊說「壞了！壞了！」
媽媽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一直流一直流。
爺爺已經很久沒有說那麼清楚的話，我以為他快擺脫阿默的魔掌了，但是阿默
太厲害，爺爺的腦子被它囚禁在一間越來越暗的屋子，想說的話越來越說不出；
想做的事一件一件忘記了。
但是爺爺還是想出門去逛逛。
有一天早上我陪媽媽買菜回來，正用鑰匙打開大門時，爺爺突然從家門內竄出
，想從開了一半的門縫擠出去。媽媽拉住爺爺。
「爸！爸！別走，待會我們再出去。」
爺爺不說話，只是「哼，哼」低喊著，用力想擠出門。
「爸！爸！」
媽媽的叫聲又急又難過。
我趕緊幫忙拉住爺爺，然後對著屋裡大叫「阿嬤！」
阿嬤穿著灰藍碎花的睡衣從臥房跑出來。
她用力揪住爺爺的手臂，順手從門旁拿起一個小棍子抵住爺爺的背，然後做出
要打他的姿態。
「不可以出去！」阿嬤低聲怒吼。
爺爺嚇得縮回身子，乖乖走回他的房間。
這時我突然發現外面樹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好吵鬧。
嗚！爺爺！
媽媽把門鎖上後，眼眶泛紅地對阿嬤說「爸已經夠可憐了，妳不要這樣！」
「不用棍子，他會聽嗎？」
阿嬤走進房間前突然又丟下一句「我也不想這樣，更不想看到妳爸變成這樣！」
媽媽提著又重又大的購物袋愣愣地望著阿嬤走進臥房的背影。
爺爺繼續被關著，連下午都不能出去了，因為阿嬤說「要猴伊慣息」。媽媽
太累了，默默無語。
外傭來上班的前一天，媽媽在三樓忙著打掃準備給外傭住的房間。我和小陽
在二樓臥房一起看著故事書。媽媽說爸爸等一下會來幫忙。明天舅舅一家也要
回來，好像要準備很多事情的樣子。
阿嬤說要洗頭，出門去美髮院。
等到我們發現爺爺不見時已經接近中午。
媽媽為了準備午餐下樓，進廚房前探頭到爺爺的房間看看。發現爺爺不在。
「小光！爺爺在二樓嗎？」
聽到媽媽有點焦急的聲音，我趕緊跑到樓梯口。這時『喀』一聲，有人開大
門進來了。
「誰大門沒鎖？」
阿嬤氣呼呼的聲音傳上來。
我跑下樓，阿嬤頂著新吹整好的漂亮髮型走進一樓小客廳。
「我們都沒出門！」媽媽說。
嘿，是阿嬤出去時忘了鎖吧！
爺爺雖然被關著，一天中有幾次還是會走到大門前試開，如果有人忘記上鎖，
他一定會脫逃的。
「是我嗎？」阿嬤臉色有點尷尬。
媽媽什麼都沒說，只是急著問我「爺爺不在二樓嗎？」
我搖搖頭。
媽媽咚咚咚奔上二樓，喊著「爸！爸！」
「大概照出去了。」
阿嬤用台語邊喃喃自語邊走進廚房，掀起鍋蓋。
「還沒煮好！」
空氣中有一股肉香味，那是媽媽一早就先燉著的。
「今天吃大黃瓜排骨湯。」我告訴阿嬤。
阿嬤翻翻媽媽早上買回來的菜。
「阿嬤，爺爺可能跑出去了，要不要去找他回來？」
「等一下他肚子餓了，自己就會回來。」
媽媽咚咚咚的走路聲從二樓往三樓去了。
阿嬤從冰箱冷凍庫拿出蝦丸。
「加點蝦丸。」
咦！變成蝦丸排骨湯！
媽媽下樓去了。
「妳去煮飯吧。」阿嬤用湯杓攪動蝦丸排骨湯。
「爸出去了！」媽媽對著走出廚房的阿嬤說。
「我災。」阿嬤好像沒事般。
「我出去找他。」
「他自己會回來。」
「但是最近爸都沒出門，而且------」
而且阿默比以前更可怕了！有時候我看見爺爺起床時會坐在床邊發呆許久，
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阿嬤拿衣服給他穿，爺爺也會困惑地抓著袖子看
半天，阿嬤只好幫忙他穿上。
阿嬤走進她的房間說「汝先煮飯。我累了，先躺一下。」
「可是爸會不會忘了回家的路。」
「妳不是說他還認得回家的路嗎！」阿嬤捏捏脖子，轉頭對我說「小光，出去
看看，把爺爺帶回來。」
媽媽站在廚房門口，猶疑不決地開口說「好吧！小光妳知道爺爺平常的散步路線
，先去繞一圈，遇到爺爺就帶他回家。
我把大門鑰匙放進口袋，跑著出門。
大門外，夏天的陽光好明亮！小鳥嘰嘰啾啾地唱著。
─待續
國、台語對照句：
災啦：知道啦。
嚇戲嚇眾：丟人現眼。
帶汝阿公轉去，賣在外口亂找：帶外公回去，別在外面亂跑。
要猴伊慣息：要讓他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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