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的舞台
月澄邀何意一起去清水寺參拜觀音兼賞楓。何意礙於江凡之本欲推辭,但回
頭一想和月澄交情非淺,即使她結了婚還是好明友,總得出入他們家,就算此番
不露面,以後和江凡之碰面的機會總難免。而且自己並非做了什麼虧心事,躲他
毫無道理,還是以開朗的態度面對,如果真覺勉強,就等他們結婚後再慢慢疏遠
。反正她這邊的課業已快結束,月澄結婚時她應該已在準備回國的行囊了,甚至
早就回台灣了,那時友誼轉淡,是時勢環境之故,月澄應不致於怪她。為了幫月
澄,扯出這一大堆思慮,而且還可能必須犧牲彼此的情誼,何意感到無奈。也許
月澄也已有此覺悟,所以才特別邀她同遊。「以後不能多聯絡了。」何意彷彿可
以預見到月澄日後要對她說的話:「我們做朋友的緣份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這是保守秘密的代價?」何意拿起提包,對著鏡中的自己苦笑。
三人約在五条坂會合。江凡之前一晚就來京都了,月澄一直陪著。何意單獨
來,見到穿著深灰斜紋羊毛衣、暗藍長褲,一派自在的江凡之時,心中已無畏怯
。「沒辦法,這就是成人的世界」,何意想:「為了月澄往後的幸福,不得不偽裝
。」
經過京都陶磁器會館,沿路都是觀光客和修學旅行的學生。走上清水新道,
道旁的商店販售著清水燒、京扇子、八橋餅、五色豆、和紙人形等各色各樣的土
產禮品。一家喫茶店裏流洩出偶像合唱團Mr.Children的歌聲,「蹺蹺板遊戲,這
首歌好聽。」一個穿水手服的女學生對她的同伴說:「意味著愛情遊戲喲!」快
節奏的調子嘶喊著,月澄等三人漠然地任歌聲流過耳邊。
看了幾家清水燒的賣店,江凡之終於看中一組茶具,賞玩良久。何意走向看著花
器的月澄。
「今天妳要買什麼?」
「噯,想看看有沒有中意的擺飾或碗盤。」
「是可以慢慢添購了。」何意心中不免有些落寞。
月澄淡笑,知道何意指的是準備嫁妝。
「今天他真慷慨,說隨我高興愛買什麼都行。」月澄瞄一眼正向老闆詢問價
格的江凡之,悄聲道:「平常算得可仔細呢!」這是體己話,也就只有何意,月
澄才敢說。
何意愕然回道:「喔?怎麼?」
「幸好他家有錢,再小氣,從指縫裏漏的還是比別人多。」
月澄說江凡之的背後話,何意真聽不慣,如此赤裸裸地批評自身即將結婚的對象
,而且還是何意心儀過的人,何意不禁窘笑低斥:「月澄!」
月澄也覺自己說得過份了,訕笑道:「也不怕妳笑,我什麼事妳不知道呢!」
倆個人都黯然記起拿掉小孩的事。
江凡之走過來,搖頭道:「太貴了,到別家看看。」
何意望望月澄,倆人會心一笑,卻有些無奈的味道。
三人走走停停,終於挑到一組江凡之滿意的茶具,還是何意及月澄猛敲邊鼓
才買成的。何意第一次見識到江凡之的「嚴苛」,這才體味出月澄剛剛的刻薄話
是過來人言,吃過苦頭的,所以需要宣洩一下。
江凡之要月澄幫忙還價,因為他自己的日語差,猶在牙牙學語階段。月澄以
快速流利的日語和店主對話,看似在交涉中,但何意凝神細聽之下,發現根本只
是在寒喧聊天。
「不行哪,凡之,他們是不二價。」月澄嬌媚的笑靨看不出虛假。
何意趁江凡之轉身付錢時,撞撞月澄的胳臂,低聲道:「妳欺負他,根本沒
殺價。」月澄斜睇了下正在掏錢等候包裝的江凡之,悄聲回道:「妳又不是不知
道日本人,那有討價還價的,他也知道呀!偏要為難人,不治治他怎行。」
何意忍住笑,戳戳月澄的嫩頰:「妳喔!就是太聰明了。」心底想著,拿掉
李立的孩子,卻還能若無其事地捉弄已經夠無辜的江凡之,一點都不愧疚嗎?月
澄面對人生,真是強悍而夷然。何意除了疑惑、不以為然,卻又不得不感到一絲
不情願的佩服,自己就是缺乏這樣的狠勁。
走至清水參道盡頭,何意看上二個和紙娃娃及一對燒成奶褐色上有細細冰紋
的秀緻茶碗,一口氣全買下,另外又選了幾個鑰匙鍊。
「何意買東西就是爽快。」月澄對江凡之說。
三人走至清水寺前,寺門旁有一座橘紅色三重塔,另一邊是一個掛滿繒馬的
亭子。江凡之對月澄說:「我在貴船神社的祈願算是實現了吧!」月澄「嗯」一
聲即回頭叫走在身後的何意:「我來講和清水寺有一點關聯的一寸法師的故事給
你們聽。」
清水寺內本堂旁朝南搭建的木殿,即是著名的「清水的舞台」,可以俯覽京
都市街。
「有一句話說『從清水的舞台飛落』。」月澄對何意和江凡之介紹道:「你們
看,這麼高,至少有五層樓,夕陽將沈時最美。」
秋陽中,紅雲般層層連綿的楓葉閃著微光,間或摻雜些橙黃橘褐,十分悅目。
「好美!」何意倚在欄杆上讚嘆著:「真懷念哪!從去年來過一次後就忘不
了。」
「所以清水寺一直很受歡迎,喏,那裏的音羽瀑布,可以喝,可以洗,又可
以祈福。
「我知道,小小的水流,很清涼,但是稱做瀑布太誇張。」何意想起李立,
他總是說日本人最愛「小題大作」。好一陣子沒見面了,何意對他懷著半氣惱半
記掛的複雜心情。
三人一直凝視著清水的舞台下燦麗的秋景,從枝椏間隱約浮現的京都美麗如
夢境。
月澄建議入殿參拜一下觀音,江凡之領頭欲走,見到遠遠一個中年紳士,眼
睛一亮,忙過去寒喧,是他認識的人。何意與月澄併肩立在幾尺遠的地方凝視著,
挺拔的高個子,微黑的臉龐有些風霜,但不失為一位熟年美男子,穿著剪裁合度
,質感極佳的三件頭西裝,優雅而體面。
「不知道是誰?看江凡之那麼熱絡。」
「……」
何意舉步欲向前,扭頭望月澄,這才發現月澄臉色死白,動也不動地釘在地
上。
「怎麼了?」何意疑惑。
「那個人…。」月澄囁嚅著。
江凡之和那位中年紳士這時都轉頭望向她們,紳士的臉微動了動,濃黑的眉
聚攏,但隨即舒展,輕輕地向他們頷首致意。
「江凡之好像要我們過去打個招呼。」
何意擔心地看著月澄可憐的神情,蠟白的臉色好像生了重病。
「月澄,妳不舒服嗎?」
中年紳士身後走來一位穿和服的少婦,藕色袖擺上翩翩翻飛著黑蝴蝶。紳士
向江凡之微笑告別,偕同少婦離開。
江凡之氣急敗壞地走回來,尖聲問月澄:「怎麼不過來?太失禮了!」
月澄按住額頭道:「對不起,我……。」
「她不舒服。」何意為月澄辯解。她驚詫於江凡之的粗暴,完全想像不到平
日看似溫雅的人會有這一面。
「那也笑一下點個頭呀,繃著一張臉算什麼。那可是我最重要的大客戶。」
江凡之雖稍見和緩但仍唸叨著。
「我想月澄不知道他竟是那麼重要的人吧!」何意加重語氣強調『重要的人』
四字,心裏不禁為月澄叫屈,對江凡之而言最重要的人難道不是月澄嗎!
「那位先生到底是誰?」何意問。
「江島英樹。」江凡之回得簡略。
一直默默無語的月澄,倚住欄杆,搖搖欲墜,陽光直射她的背脊,竟如焚燒
的箭矢般刺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