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下午五點不到,天就完全黑了,凜冽的風呼嘯著。

    何意哆嗦著走進吹雪莊,在玄關脫掉身上的大衣,把凍紅的手掌合攏靠近嘴

吧呵暖,「忘了帶手套…好冷。」何意邊在心裏喃喃自語著邊伸手按牆壁上的電

燈開關。走過月澄的房間,房門半啟。來到起居室,黑影裏有個人坐在榻榻米上

,何意稍受了驚,但馬上認出是月澄。

    「妳回來啦!怎麼不開燈?」何意把大燈打開。

    「我也剛回來。」

    榻榻米上散放著紫色大衣和黑色皮包。

    「還沒吃晚飯吧?」

    「哎!」月澄一點食慾都沒有。

    「我要做咖哩飯,一起吃吧。」

    「嗯,不好意思,都是妳在做。」

    「有什麼關係。這次是去東北地區嗎?」何意穿上圍裙,拿出洋蔥、馬鈴薯、

紅蘿蔔等材料。

    「嗯。」月澄懶懶的。

    「去了那些地方?聽說上個月初就下雪了,很冷吧!」何意背對著月澄,削

著馬鈴薯皮。

    「是比京都泠。」月澄從溫水瓶裏倒了一杯熱開水喝。

    「我一直好想去東北看看,松島、仙台、奧入瀨溪流、十和田湖、弘前城…

還有什麼地方?」

    「還有福島、磐梯熱海、郡山、會津若松、豬苗代、藏王、山形、山寺、鳴

子峽、岩手縣的盛岡…嗯,還有小岩井農場、平泉中尊寺、八甲田山。」月澄振

作精神,一一細數。

    「哇!差不多整個東北地區都跑遍了呀!真羨慕。」何意轉過身看見月澄的

倦容,又道:「累了嗎?這回算是長程遠征吧!難怪妳累。」

    月澄無精打釆地微扯了下唇角。

    「我去躺一會。」

    「那飯好了,再叫妳。」

    「謝謝。」

    「月澄!」

    「嗯?」

    「妳不介意咖哩飯裏加點優酪乳和蘋果吧。」

    「那不就是妳獨門的何氏甘味咖哩嗎!」月澄臉上終於有些笑意:「我還挺

喜歡的,妳忘了嗎?」

    月澄走進自己的房閒,扭開檯燈,換上家居服。她並不是因帶團而累,她喜

愛這個工作,尤其這回帶的是難得去的東北地區,她不僅工作也充分的享受了東

北壯麗的大自然和濃郁人情。而且十天的東北團昨日解散後,她在東京已休息足

了。讓她疲憊的是近來與江凡之的關係,清水寺之遊前後已因一些瑣事而呈現緊

張,最近更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氣氛瀰漫,加上今天她拒絕去大阪看他,雖然已很

委婉地說明與人有約,但他仍極為不悅,追問著人、事、地等細節,當然沒告訴

他實話。月澄煩躁地想及,也許真正讓自己疲憊的是白天和那個人見面的事。

    坐在梳妝台前凝視鏡中的自己,燈影迷離,她仍一如七年前般青春嬌豔嗎?

    「妳一點都沒變,那天我真嚇了一跳。」

    踩著遍地落葉,江島英樹深深地凝視著月澄。喀嚓喀嚓的葉片脆響好似往日

的鬼魂在呼喊。

    嵯峨野的冬日天空凝凍著厚重的灰雲,像是隨時會沈墜而下。

    「那年五月我們來過一次嵯峨野,妳記得嗎?竹林很青翠。現在是十二月,

妳曾說過我們是『十二月與五月的戀情』。」

    「你的記性真好。」

    「不,也許是年紀大了,特別念舊,常想起過去的事。」

    「才過五十歲生日不久,怎算得上老。」月澄至今仍記得他的生辰是十一月

二十九號。

    「澄子!妳還記得。」江島深為感動,不禁脫口喚出往日對月澄的稱呼。

    「你忘了,我曾是你的舊人。」月澄的自嘲裏含著感傷,江島一直是她懷

念的人。

    江島無言。

    「那天在清水寺的是新人吧?」

    「妳還是那麼聰明。」江島苦笑:「自從妳離開後,她就跟著我了,大概快

四年了。」

    「你這次好像很認真,公開帶著她…。」

    「我打算離婚。」

    「啊!?」

    「也許做不到,她並不是很贊成,但是我想這麼做,想為自己活一次,也為

了孩子。」

    「孩子?」月澄的心猛地一痛。

    「她懷孕了,那天就是陪她去清水寺的子安塔求安產。」

    「你不是已經有一男一女?」

    「他們長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不需要我了。」

    「太太呢?她會同意嗎?」

    以前江島是那樣謹慎地防著〜怕他太太發現。

    「雖然彼此早已沒有愛情,但她不會輕易答應的。我當然要付出相當的代價

,不只是金錢,恐怕事業……,也許前半生所經營的一切都要付諸流水。」

    江島的岳家是日左財閥。月澄早年就已經明瞭其中的利害關係。離開那個家

族,江島恐怕會很辛苦,雖然他很有才幹,但與關西第一大財閥作對,畢竟是螳

臂擋車。

    「下決心放手一搏了?」

    「人生只有一次,而且我多少還有些自信。」

    「看來我還是不夠聰明,當年看不出你會有此決心。」月澄感慨著。

    「不,妳是太聰明了。而且是因為妳離去,才使我開始改變的,當時,我真

的非常在意妳。」

    月澄低頭看著飄上腳尖的落葉,有些微酸澀爬上心頭。

    經過祇王寺,平清盛和他的兩個女人的故事,是江島第一次講給月澄聽的,

正是秋天楓紅最燦爛之時,祇王寺的庭園宛如燃燒著火焰。淒美哀寂的故事配上

絕美閑寂的庭園曾深深震動著月澄的心,倆個曾是情敵的女人竟在荳蔻年華結伴

修行終老,是何等幽微複雜的心情!

    靠近化野念佛寺時,天空飄下雨絲,微濛的雨似有若無。

    「幸好妳現在也找到幸福了,我心裏的愧疚才稍能化解。」江島露出淡淡的

笑容。

    「與你無關,是我自己要離開的。」

    「但要不是因為我要妳拿掉小孩……。」

    江島黯然,月澄緊繃著臉硬撐。

    「那時太年輕,滿腦子愛情,才會說什麼恨你,其實……。」

    「我知道,讓妳受苦了。」

月澄無語,拼命忍住即將盈眶的淚。

    「江さん對妳好嗎?我和他只有生意往來,看樣子是很斯文的人。」

    「他還不錯。」月澄的聲音迴響在郊野,虛軟而空洞。

    「至少他不會像我一樣帶給妳不幸。」

    「他是與你不同。但是你並沒有帶給我不幸,至少你照顧了我三年,讓我學

會謀生之道,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才對。」

    「澄子!」

    他們的目的地已至,化野念佛寺裏無數的石塔石佛在雨中迎接來客,魅異的

氛圍背後是多少悲哀驚心的故事!

    江島領著月澄在石佛群中行走,無常悲戚的情緒充塞在他們的心胸。

    「就是這裏。」江島停步。

    小小一個石塔象徵著那小小的靈魂嗎?月澄悲從中來,流下的淚和雨混在一

起。

    「八月時的千燈供養我來替他超渡過了,六月中就預約的。」

    「走吧!」江島對默默佇立許久的月澄說:「以後我們每年都來看他。」

    「不能再見面了!」月澄抹掉淚水。

    「這樣!我了解,如果被江さん發現了對妳不好。」

    「……」

    「但是能再見這次面,我很安慰。」

    「要不是你說要為那孩子祈福超渡,我也不想來。」月澄倔強地說。

    「妳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脾氣。」江島憐惜地看著月澄:「很早以前就想找妳

了,我一直有罪惡感,當年要不是…」

    「別說了!」

    「我知道妳受到很大的傷害,能原諒我嗎?」

    「我沒有資格原諒人,我也有罪。」月澄悲傷地仰望著江島問:「我們的孩

子…他在這裏…會得到安息嗎?」

    還有另一個孩子呢?月澄痛苦地想及,他在那裏?他能安息嗎?

    月澄閉上眼,晶瑩的淚沿頰滑落。外頭傳來何意叫喚的聲音。走到窗邊,玻

璃外是墨寒的夜。

    深秋盡,長冬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橙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